長年累月的,在心裏頭凝了股黑色的怨念,此刻這怨恨,仿佛找到了一個發泄的出口,那一晚,她換穿上了阿雪夫人的衣裙,往房梁下套了根繩索,在繩子上打了死結……
阿雪夫人,是娘親最忌諱提及的人,她偏要時常在娘親麵前提到雪姨,那一晚,她也刻意換穿著雪姨的衣裙,仰頭望向係好的那根繩圈,在房梁下晃蕩起來……
“我死了嗎?”
在這座老宅子裏,她從未覺得自己活過,也從未覺得自己已死,或許是最後一念支撐著她,不甘地化作屍妖,繼續迎娶著她的“新娘子”;或許,除了怨恨,還有對娘親的一絲憐憫,她留了下來,繼續迎娶她的“新娘子”。
或許,這麼多“新娘子”裏頭,終有一個可以接納她,給她內心急切渴望的幸福……
纖纖,是她最後一絲希望!如今,連這最後一絲希望也……
破滅了!
“我,再也不想娶什麼新娘了!”
寒池裏,一股黑色的怨氣擴散彌漫開來,突然之間,池麵上方白色的幽靈幻象消失,滿池的冰水猝然凝聚成冰刃,一根根利箭一般,激射出水麵,池裏一聲慘呼,柳果兒的身軀軟軟地倒了下去,被冰刃洞穿了整個身子,倒入寒池中。
往寒池上方激射而出的冰刃利箭,擊穿在小洞天的上方,洞頂破開一個大口子,慘淡的月光灑了進來,池水恢複平靜時,靈兒孤零零地站在池水中,一縷陰寒的風旋過,她仿佛又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說:“女孩子家,嫁人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嫁人?
對!雪姨說得沒錯!說得沒錯!
緩緩地仰起頭,骷髏的兩隻眼洞,仿佛在看著破開的洞頂外麵,當池中那縷陰風旋過,吹出洞頂外麵時,屍妖也動了,追著那縷遊魂似的陰風,穿出洞頂,趁著漆黑的夜色,一縷陰風帶著靈兒,直奔凰夫人所在的那片精舍而去!
凰家老宅子朝南那一片精舍中間有一幢齋樓,正是凰夫人晚間住的地方。
醜時末刻,一點微弱燭光從小樓南麵窗格子裏透了出來——凰夫人尚未入睡,還在燈下寫著一封即將送往京城的書信,信裏告之“丈夫”凰兒已娶妻,不久將有孩子誕生,盼“丈夫”快快返家省親!
“靈兒喜歡纖纖,這事一成,看來老爺是真的要回來了!”貼身侍侯媚娘十多年的丫鬟,在旁挑了挑蠟燭,讓火焰旺些。
“什麼靈兒?叫公子!”凰夫人擱了筆,一瞪眼,丫鬟急忙點頭,噤若寒蟬。
“這幾天凰兒一口一個雪姨,真是鬧心!”媚娘把信塞入紙封裏,用蠟漆封了口子,思量著:“改天,索性把那片院落連著那柳園都鏟平了,修個林苑,恭賃回來,也省得睹物思人……那人,都死了十八年了!”
丫鬟低著頭,又聞夫人吩咐:“去,端些糕點來。”
“噯!”
心知夫人這是餓了,丫鬟取了根蠟燭,起身走到角落,尋著燈盞裏的火種點上蠟燭,秉燭往門外走時,燭光忽閃,魅影一掠——
“啊——”
蠟燭脫手墜落,摔在地上迸濺一溜火花,丫鬟捂著心口驚叫一聲,踉蹌後退,直退到凰夫人身邊。
“怎麼了?”
媚娘眯著眼看她,滿臉困惑。
丫鬟伸出根手指頭,抖著指尖兒,指向房門外,“夫、夫人……門、門外……有、有人……”
“什麼人哪?”
媚娘睜大眼睛瞧了過去——微開的門縫底下,移來一片黑影,似有若無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房門,突然在門外停了下來,門板“嘎吱”一響,被人猛地推開……
“誰?!”
媚娘霍地站起,瞪著兩眼,又驚又疑瞪向門外。
門外,赫然站了個人影,長發拖地,赤著足輕悄悄走進門裏,帶著髒兮兮的水漬泥巴,像個鬼似的站到凰夫人麵前,吃吃地發笑:“娘親,是我啊!”
猶如倍受嬌縱的女孩在向自家大人撒嬌一般,略帶頑皮的吃吃笑聲,傳入媚娘的耳內,卻令她冷不丁打個哆嗦,縮著腳指頭往後退卻幾步,帶著警惕防備之色問:“凰兒?大半夜的你不與纖纖待房裏‘辦事’,來我這兒做什麼?怎的還這個模樣?莫非……纖纖又……”這“新娘子”莫非又……
“纖纖?哪有什麼纖纖!凰兒隻想來為娘親分憂!”
吃吃笑聲,夾帶在話語中,癡人囈語般,半瘋半癡。
“你、你說的這話是、是……什麼意思?”
媚娘眼瞅著凰兒披頭散發、蓋住了整張臉,形同鬼魅、越湊越近,她莫名的有了一絲驚悸與害怕,漸漸的,竟往角落裏退,摘下牆角燈盞,舉了根蠟燭在手中,舉高蠟燭照著靠過來的凰兒,問道:“凰兒,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娘……”
燭光映照下,一抹鬼魅般的身影,步步逼近牆角,在凰夫人麵前斂足,披散的長發無風自動,吹散開來……
“呀、啊啊啊啊啊——”
驚恐欲絕的尖叫聲中,凰夫人心膽俱裂一般,被屍妖那恐怖駭人的骷髏形態嚇得幾乎魂飛魄散!
“娘……怎麼連你也這個表情看我?”
絕望如陰霾籠罩了下來,凰靈兒猝然盯住了娘親手中的蠟燭,躥動的火苗倒影在黑洞洞的骷髏眼裏,火辣辣的異彩躥動起來,白森森的牙一開一合,鬼魅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幽語聲,輕悄地落在凰夫人耳畔:“雪姨一個人太孤單,喚我們過去陪她玩兒呢!”
啪嚓——
媚娘手中蠟燭,摔落在地上,引燃了幔帳一角,火光躥起,她卻忘了躲避,眼睜睜看化作屍妖的凰兒步步逼近,她麵如死灰,口念“報應啊報應”……
“夫人——”
火光躥燃,駭然驚呼聲隨之響起,丫鬟退縮到門邊,猝然奪門而去!
“來人哪——著火啦——快救人哪——”
凰家老宅子,那幢木材構造的齋樓裏,熊熊烈焰撲騰而起,瞬間火光衝天,整棟樓浴了火,連著那片木頭建造連接的精舍也很快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一縷幽魂漂浮在半空,無情俯視那片火海,火苗四濺,風助火勢,很快地蔓延開來,凰家老宅子處處被火光包圍,黑煙滾滾而上,幾個下人熏黑了臉,狼狽地逃了出來,再不敢撲入火海,遠遠的,站在火場外圍,看那妖豔狂舞的火蛇一寸寸地吞噬,漸漸的,再不見老宅子的原貌!
……
凰郎,你何時歸來?
咱們的凰兒娶了門親事,開春有望盼得個大胖孫子……
凰郎,媚娘盼著你……
盼著你,早日歸來……
早日歸來……
……
一封書信,被風卷起,蕩悠悠地由上空飄出火海,蕩悠悠地跌落在凰家老宅子那扇紅漆剝落了的宅門前,門楣上懸的繩子吊了那隻瓶子,滿瓶的“觸目驚心”……
無情仿佛看到——
一個穿著阿雪衣裙的女子,從火海裏走出,一步步走到老宅子那扇半塌的門前,倚門而立,眺望著向京城方向蜿蜒而去的那跳小路,殷殷亟盼著……
那女子的容貌,與阿雪七分相似,唇邊,卻幽幽旋開一朵笑,期盼裏凝結著經年的孤寂、孤寂中幾分怨恨,些些無望……
情錯、情癡、情殤……
情,無歸處!
一聲幽然輕歎,飄落。
一縷遊魂蕩遠。
破曉時分,凰家老宅子在火海裏化作了一堆廢墟,人們再不見凰夫人與凰公子的身影,凰家午夜娶親、花轎入門紅棺出門——這樁離奇之事,漸漸的,淪為傳說。
當大地應來黎明的光輝時,無情卻又回到了地府。
枉死城中,依舊的,幽暗幽深,磷火點點,飄忽不定。
那間小黑屋裏,尋不得柳果兒的魂靈,隻落了那頂冥火鳳冠。
“他走了,心願已了,忘卻今生,轉世輪回去了!”
小黑屋裏,不知是誰的聲音繚繞著響在耳邊,看不到半個人影,想必是鬼差傳話留音。
“果兒走了……”
再無掛念,了卻了今生牽絆,去的倒也瀟灑,隻留下了那頂鳳冠。
鳳冠上,宛如七簇形態各異的火圖騰的那行詭異冥文,又被引燃點亮了一個讀不透的冥文文字,加之花弄影借給她的那一縷魂魄,鳳冠七簇火圖騰中的兩簇,真如火焰燃燒舞動著般亮了起來!
借得第二縷魂魄,又點亮了鳳冠上一簇冥文圖騰,無情小心翼翼地伸手,欲碰觸那簇火焰,卻怎樣也觸摸不到,手指隻是穿透而過,手中空空如也——那簇火圖騰依舊烈烈燃燒,如生命之火被點亮了一道,不會熄滅,卻如虛幻投影般,無法被她的手真切觸碰到。
“還得再借五縷魂魄!”
無情虛空轉動手指,撩著那簇觸摸不到的火焰,指尖輕點鳳冠上昂首銜珠的鳳凰時,小指頭牽係的那根紅線突然被扯動了一下,像是有人在紅線彼端拉扯她!
霍地抬頭,眼角餘光驚鴻一瞥,她竟又看到一抹似曾相識的身影,在小黑屋窗口外一閃,倏忽不見!
“柳、柳……元培?!”
這回應該不是眼花,真的是他?真的是無情魂赴九泉的那夜,所嫁的柳家公子……真的是他?!
陰陽鏡掛在胸前,無情手捧那頂冥火鳳冠,追著門外閃逝的熟悉身影,飛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