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膛裏,似乎有了個無法填補的,奇妙的洞,語氣也變得焦躁不安。
“太後……薨了……”
“是嗎……”沒有任何驚訝地說著,羅迦長長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呈現淡青色的眼瞼上投下深重的影子,即便這種消息,他依舊將脊背挺得筆直,不曾彎曲。
心中隱藏的是震驚、恐懼和……一點點的安心……
他想起每年的今日,他都要去靜壽宮拜壽情景。
她很端莊地坐著,雖是濃妝華服,可還是透了一種冰冷的寂寞。
那種感覺是無法騙人的,她並不喜歡他,也許她可以偽裝一切,但是她天性中缺少的慈愛卻無法偽裝。
她不愛他,即使他是她的唯一骨肉。
所以,他也不會傷心,即使她是他的母親。
之後,他定了定神,說了聲:“知道了,你下去吧。”
宮人震驚於他的鎮靜,但長久的宮廷生活已經叫他知道了什麼是識趣,於是磕了一個頭,起身依禮退下。
何淺站在階下,隻聽珠簾內一陣響,衣聲,然後羅迦邁步從出來。
“陛下……”何淺隻覺得渾身都發軟,那聲陛下裏,隱約帶了幾絲關心的意思。
知道他在擔心自己,羅迦隻是淺淺地笑了笑,然後道:“傳旨,說太後急病歸天,罷朝一日。還有,蘇家貪贓枉法,但念在功勳卓著,恩典其全族免斬,賜其流放。”說著這話的時候,他還是笑得很溫柔,眼睛裏卻帶了嗜血的冷酷,那樣的光,在黑色的眼睛裏閃爍,竟帶起了近乎淒厲的光芒。
何淺奉旨離去,偌大的乾彬宮中隻剩下他獨自一人。
確定沒有人看到他之後,羅迦他才把自己的麵孔埋在手中,感覺手掌的溫度滲透入自己的眼中。
他輕輕低吟:“母後……”
我終是逼死了你……
每一個字,都是不能說的傷痛。
蘇府被抄,乃至於府中之人盡數被流放,一場沒有任何人預料到的,事前毫無預兆的噩夢。
大家都知道蘇家是外戚,即便平時有些不和,但看在太後的麵上,即便是皇帝,也多少要顧忌一些。
但是,誰知道,在寒冬一個深夜裏,太後急病去世,蘇家被滿門流放。
幸存的隻有吳楚欲一族,但是自蘇吳私庫之中搜出的巨款,讓他也不免受了牽連。
吳家,根基已傷。
而夜氏,隻是安靜地看著,沒有任何舉動。
莫愜懷再見到夜熔時,是一個皇宮私宴之後。席間羅迦婉轉地向他提出了婚約,他含糊而過,心卻再也無法輕鬆。在喝了幾杯酒之後,便告辭退走,不引人注目地離開了酒席。
外麵正在微微地飄著雪花,雪白色的,仿佛是羽毛似的雪花從昏黃色的天空中落下,飄落在滿園枯樹的枝幹上。
他安靜地站在雪中,然後,一個恍惚的眼神,便看到了那玄色的身影。
黑色的披風,黑色的發以及在枯幹的枝葉間伸展的,是比雪還要白皙的手腕。
似乎感知了他的到來,她轉眸一笑,漆黑的眼睛溫暖如春風,清幽如深潭,笑容淡淡,瞬間,忽然起風,雪花飛舞,她便似被包在了狂舞的雪花之中,衣袖翩飛,玄黑混著雪白,帶了種無法形容的魅力。
那一瞬間,他心中圍住的高牆便轟然一聲崩塌殆盡,眼裏,便隻有了那道纖細的身影。
周圍的一切漸漸淡去,就隻有那道纖細的影子逐漸清晰起來,便烙印在眼底,再也無法消抹而去。
莫愜懷緊緊地攥起自己的手,隻覺得掌心一陣疼痛,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跌下去了,跌得生疼,有一陣無法形容的悸動。
此時此刻,他明了了仇人錦甌那瘋狂的心思。
那一瞬間的美麗,那一瞬間的心動,卻在烙印下的同時,便是無論如何,也想要得到她,想以雙手汲取那笑容,隻希望她能永遠看著自己,再也不轉移開視線。
卻是,奢想。
他冷笑,然後苦笑,眼神暗淡下來,隨即轉身調轉視線,不再看她,就在這瞬間,風裏忽然傳來了她但聽得清音泠泠,顫抖著,宛然間如弦,“我那麼可怕?見到我,就要走嗎?”
他不理隻是邁步前行,隻想把她的身影從心中抹去。
忽然傳來了一聲細弱的驚呼,莫愜懷也來不及細想,飛身過去,將即將跌倒的她攬入懷中。
他下意識地收緊雙臂,無法以語言形容,溫暖包圍了他,那氣息,讓他不想放手,隻想把她緊緊地一輩子抱在懷裏。
她用力從他的懷中掙脫,避開了他,繡著金線曇花的黑色披風在風裏飄蕩著,讓其下瘦弱的身體若隱若現。
碎玉似的牙齒咬了咬嘴唇,本是蒼白的唇在那一時間鮮豔欲滴,她卻是淺淺一笑,“恭喜將軍就要成親了。”
“娘娘的消息,真是靈通,不過臣還是謝過娘娘。”回過神來,他呼吸漸沉。
“那麼說是真的了?我早就聽說了,可是一直不敢問你……”她垂眸,眼睫掠影,遮住了慢慢消融的澀意,等他看到的時候,覆蓋著琉璃色眼睛的睫毛已是垂下了一滴晶瑩。
這是她第二次在他麵前流淚,第一次是為了別人,這一次可是為了他?
她帶著那道淚痕,用無法視物的眼看著他,那般的寂寞,清秋似的冷,偏偏又高傲得不可思議。
“愜懷,你真是奇怪,有偷天的膽子,卻為什麼,為什麼不敢承認?承認你喜歡我有這麼困難嗎?”
“那你呢?你不是已經有了心愛的人嗎?”
看著她,莫愜懷不知怎的就開口問了一聲,問完之後,英挺的眉毛就因為自己的失態而擰起,他一向自持,卻為何總在她麵前控製不住,有些話就是不受控製地脫口而出。
“現在我愛的是你,愜懷,此時此刻,我愛你。”她輕輕地歎了一聲,幽韻綿長,麵上依舊淡淡的,清冷的,那樣的神色,淡淡的,卻湧起無法形容的寂寞和美麗的哀怨之色……美麗極了……
她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裏。
莫愜懷手抖著,青筋暴露,許久才沙啞地開口:“不是不愛,是我不能愛,他畢竟是我的兄弟,我可以謀奪他的皇位,計算他的江山……但,我不能奪弟之妻,而且我不會愛上一個浸滿了毒汁的竹葉青!”說完,一甩袖,他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心裏又浮上了她那仿佛流著眼淚的神情。然後悄然回首。
她依然站在枯樹下,宛然輕顰,平常淡漠的麵上,現在卻是悲哀的……哀傷的……
不停顫抖的纖瘦身體在風中,仿佛脆弱不堪。
自己,被她愛著……
真的,被她愛著……
手是不自覺地伸出,他的心正在向他索著這一生第一次的強烈要求,要這個人!要這個人!
隻有她,才能治療他的痛。
長久以來,他一直都是被迫接受著一切,接受著母親遺留下來的仇恨,接受北狄王悱熔的訓練,接受必須奪取黎國皇位的信念……
可是,第一次他的心向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強迫自己垂下指,心好像要被撕開,如此鮮活地痛著……
然後他想起幾個月前,青州邊關北狄王悱熔入夜而來,隻對他說,想要天下,就必須遠離夜熔……
轉身,他也決然走開,不再回頭。
可是,他的心在此刻洞開了無法愈合的心傷。
樹下,寒風吹過,夜熔下意識地環住了自己,櫻紅的唇角卻挑起一抹笑意。
落在網中的鳥兒,再怎麼掙紮,亦是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