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鏡通過幾層簾幕,進了乾彬宮。
宮中靜悄悄的無人聲,何淺掀起了竹簾。
她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一身淺色衣裙,外罩薄紗,柔順地鞠躬行禮,“臣妾參見皇上。”
羅迦起身,親昵地拉住傅子鏡的手,讓她坐在自己的旁邊,“愛妃的身體還好嗎?最近還有咳嗽嗎?”他關心地問著,輕輕撫摸她纖細的手掌,顯出親昵的感覺。
“臣妾好多了。”傅子鏡有些心虛地垂下頭,帶著一種故作的羞澀,以恰到好處的微妙態度麵對著羅迦,不失恭敬也不失矜持。
“那就好,朕還常常為愛妃擔心呢。”羅迦微笑著,目光卻越過她,不知落在何處,“愛妃今日來,有什麼事情嗎?”按例宮妃沒有宣昭,不得前往乾彬宮,她現在此舉已屬違反宮規。但是傅子鏡一向謹言慎行,知書達理,所以羅迦特此一問。
就等著他這麼問,傅淑妃點了點頭,隨侍的宮人連忙呈上了白玉盞。
“這是什麼?”
“是冰糖雪耳椰子盅,臣妾看這幾日皇上為國事憂勞,所以特地親手為您煮的。”傅淑妃說著,眼底的神色隱隱不安起來,心緒不寧地將目光投向地麵。
烏磚的地麵,上麵雕刻著繁複精致的花紋,她的影覆在其上,陰陰沉沉。
“難為你費這麼多心思。”羅迦溫柔略帶歉意地望著她。
而她抬起眼,看見羅迦的笑容,麵上突然變得通紅,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您、您……趁熱用吧。”
一旁的何淺接過白玉盞,用銀針試了毒之後,方才呈給了羅迦。
羅迦品了幾口,覺得其味甘香,齒頰流香,不由得吃了大半碗。
一番家常之後,傅淑妃告辭出了乾彬宮。
通過一層層的回廊,回到了寢宮。
紫玉香爐中焚著熟悉的白檀香,再也無法安慰她狂跳的心。
揮退了隨時的宮人,她的全身再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篩糠一般。
她還是做了。
把臉埋在手掌裏,她幾乎直不起身子。
她把那包不知名的藥下在了冰糖雪耳椰子盅中,讓皇帝喝了下去……
她做了多麼可怕的事情!
她好怕……她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恐懼得發抖……
她好希望那個人現在可以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安慰她……
隻要有夜譚在,她就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恐懼……
可是不可能……夜譚不在……即使在,她也不能隨意見他……
可是,他說過,很快,他們就可以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離……
所以,她必須要堅強……
她必須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她必須要為他們的將來做好一切!
嫋嫋青煙在眼前漸漸消散,一幕幕的情景仿佛展開的畫卷,蒙上濃豔的紅,抹出靡紫,攪成一團,把他拖入那無底澗。
無止境的眩暈,無止境的迷茫。
暗黑的冰冷,一寸寸,一分分,密密地包圍住了他。
看不見一絲光,聽不到一點聲,隻有他一個人,在漫無涯際的暗黑中孤獨地徘徊著。
誰?誰能來救救他?
掙紮著,他勉強睜開眼睛,他接觸到了自己的溫度,融合著汗水的潮濕。
坐起身,羅迦掩住半側臉龐,這段時日以來的頭疼讓他總是不由自主地皺緊眉頭,額間滿是冷汗,眼前已是暗暗猩紅,頭疼得已經麻木,麻木到了心裏,卻仍是覺得一陣一陣地翻湧,胸口好像快要跳脫出來,他原以為這裏已經死了,早在幾年之前就已經死得幹幹淨淨。
排山倒海一樣的情感,讓他的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那裏的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就像是什麼東西要迸發出來。
窗外的樹葉在風裏搖曳,樹的影子映在窗紗上,疏影橫斜。
而他隻是靜靜地坐在床上,癡了一樣。
然後,那樹影慢慢地變成索魂的冤鬼,他們都在哀號,在質問,枯骨的手指每每都抓到他的衣襟,他卻不能動,隻能睜著眼。
燭光嫋嫋搖曳,有一抹淡淡的血色在瘋狂中彌漫,胭脂的眼淚凝固在燭燈的灰燼裏。
猛然,羅迦披衣起身,大步向門外走去,守夜的宮人們忙不迭地跟了上來。
羅迦又來到了寧夜宮的門前。那株老樹已有百年,仍是蔥鬱,樹冠伸展開,在夜色中更添重重陰影。他正欲邁步,何淺尖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皇上,皇後娘娘在宮門前擺上了一盆白月季。”
宮中舊例,妃嬪帶病或是不方便之時便在宮門前擺上一盆月季,表明不能侍奉禦駕,但是經年不用。
這個暗號還是前朝的宮闈中傳下來的,黎宮裏也襲著這規兒,所以皇後令放月季花在門前,算是拒絕皇帝的意思。
“皇上,咱們走嗎?”何淺跟在羅迦的身後,蹙起了眉。
“不急,等等,再等等……”羅迦說著,神情有些恍惚。
老樹上每一片油綠的葉,隨著夜風閃閃爍爍,顫動如情人間的吻,撥動的琴。
記憶中青衣少女踏花而來,修長的柳眉、含波的明眸、形態姣好的朱唇。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西東,南北西東,隻有相隨無別離。
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可曾覺得寂寞呢?
離開了樹枝的葉在風中飄零,落到了他的衣擺上。
她,身體可曾好些?是不是又瘦了?
風漸漸狂起,帶著廊前高掌的宮燈,搖搖曳曳,驚破了他的倒影,泛起了細碎的痕跡。寧夜宮中華燈明亮,她的身影映在茜紗窗上。
他不覺望得癡了,醉了。
記憶中,她看著他,眼下的藍色胭脂花,宛若淚痕。
她輕輕歎息,寂寞的羅迦……
她高傲地說,我不再愛你了,羅迦……
花開花落,別已經年。
她的影,在他的心中從未消逝。
恨君恰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咫尺天涯,她說得對,他們離得最近,卻也離得最遠。
幾點微雨從天幕飄下,沾在衣襟上,瞬間化了。
羅迦伸出手,雨珠溫柔地落在他的手心。
“下雨了,陛下。”何淺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羅迦冷峻的神色所阻,隻好不再出聲。
雨漸漸地密了,密密的雨點不停地敲打著屋簷,一聲聲,一縷縷,綿綿不絕。
寧夜宮中,夜熔抱著琵琶,手指撫過琴弦,攏在指尖,一絲一弦,嫋嫋的之音,漸漸傳開。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窗外。
羅迦正立在漫天的大雨中,一動不動地癡癡地聆聽著。
即使何淺撐著傘,他的衣服卻依然早已濕透,雨水從臉上不斷流過,他恍若未覺,隻是癡癡地聽著那琴音。
天在流淚,不知是流著她的,還是他的。
雨在流淚,像她一樣的憂傷。
琴在流淚,像他一樣的惆悵。
時間就這樣淅淅瀝瀝地從身邊流過……
他們終是錯過了,錯過了……
窗內,琴聲戛然而止。
她雖然看不見,但是感覺到了何度奇異的不安。
“怎麼了?”
“娘娘,皇上在宮門外。”
孤燈如豆,在軟煙羅的窗紗上映出了暗青色的影子。
凜凜的夜風從窗外湧入,清冷的味道越來越濃,彌漫在這夜的空氣中,令她快要不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