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起眼睛,似是朦朧之中仍未曾睡醒,半張開唇似是要問什麼。
這是他愛的人,可是傷她最深的人正是自己。
最後一次了。
這是最後一次。
“不要對我那麼苛刻,這個世界上,現在,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熔,我這一生,隻求過你一人,可是你並沒有答應我。今天我最後再求你一次,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從他們倆相疊的手上抬起臉,他注視著她,不出聲地歎了口氣。
雖然不能動,不能言語,但是夜熔的唇忽然勾了起來,彎出一個叵測的弧度。
羅迦定定地看著夜熔,每看一眼,心裏不斷堆積的疼痛也就加深一分。
她的表情在告訴他,絕無可能。
羅迦伸手用力地抱緊她,把她沁涼的身體脊背包裹在他滾燙的胸膛中,而她自始至終都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溫度,瞬間消散了他的熱量。
似乎隻要一放手,她就會立刻消失,她就不在了,隻要一鬆手,即便她的身影一直在自己的視線裏,那種恐懼也是無窮無盡的,仿佛她隨時都會消失。
很想哭,但是被哀傷的氣息充斥身體的瞬間,另外一種奇異的情緒卻從心底泛濫了出來。
自己終究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她所原諒吧?自己即將變成記憶中那個男子的樣子,可怕的,空洞的,可是自己竟然連恨她都沒有充足的理由。
這樣到底算是什麼呢?悲慘還是不幸?
或許,他應該以另外的方式得到自己心愛的人。
他要她瘋掉嗎?
那樣,還不如死去,但是要死的話,也要讓她知道,他所不能得到的愛情,別人也別想得到!
“你看不到,也是我害的,當日母後在那碗麵裏下了毒,我真是不知道,但終是我喂到你的嘴中,害你雙目失明……現在我才想起來,灼骨銷魂的解藥,就是勿殤……可是你一定不會服下的對嗎?那麼,現在我就把這眼睛還給你,你說,好不好?”
羅迦輕笑,溫柔地微笑,眉目間都是煙雨的空蒙,他掏出了一片薄薄的匕首,按在自己眼上,很輕很輕地問她:“熔……我把欠你的通通都還給你,可好?”
夜熔的身子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鋒利的匕首一點一點剜進了他自己的眼中,夜色淋漓,闌珊的盡頭,那眼前的女子便在黑暗中一點一點地模糊,很疼很疼。
那些遙遠而芬芳的記憶,如同火色的芙蓉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裏。
她身上依舊是那甜膩的幽香,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一幕幕從眼前閃過。
他忘了這麼多年,終於想起她了。
羅迦發著抖,叫出口的依舊是她的名字:“熔……”
痛苦的感覺一直刺到了骨子裏,猛地拔出了匕首,濕漉漉的液體從眼中流下,滲出一滴滴的血珠子。
地上劃出一抹鮮亮的紅色,添上一股血腥的空氣愈發是讓人窒息欲嘔。
她看不見動不了,隻感覺兩個圓圓的粘膩的物體落入她的掌中,那液體慢慢地、慢慢地暈染開,一長線、一大片,滴滴答答地流淌了下來,滿手都是他的血。
她覺得自己仿佛就要瘋掉,血蔓延著,在一片茫茫黑色裏,要把她活生生地溺死,呼吸的滋味如刀絞,一下一下絞得血和肉都糜爛掉。
“我還欠你什麼?還有什麼,不單單是眼睛,對了……”羅迦無力地倒在夜熔的身旁,虛弱地抓住她握著他眼球的手掌,然後輕輕一笑,“還有……我的心,我還欠你一顆心……”
她想動,她想掙紮,可是她動不了,連聲音都無法發出,她隻能顫抖著。
她痛恨自己,耳朵第一次那麼敏銳,金屬透過肌膚,透過血肉,把鮮明的痛苦一刀一刀地刻在不隻是他,甚至是自己的心上。
他拿起刀,狠狠地刺下,當利刃紮進他的皮肉、劃過他的肋骨時,他忍不住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
刀刃觸到了心髒,手劇烈地震了一下。原來,這就是剜心之痛啊。
為什麼會這麼痛?當血肉成灰時,這種痛苦也依然會存在吧。
使勁地把刀在手中絞擰著,血沿著他的手一滴一滴地淌下,然後凝結……
一場酷刑,混著鮮血淋漓,渾渾地攪成一團,熏骨入神,半笑半傷半怨半氣,每一樣都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已經快要熬不住。
胸口很悶。
幾近不能呼吸,灼熱得好似當年的那一場毒,拖得人渾渾噩噩,舉目依舊是那黑無邊無際的黑。
她好恨,恨自己看不見,看不見他的血和淚……
“沒有痛苦,不會再有了。”羅迦輕柔地耳語,他享受著近在咫尺的死亡緩慢擁抱自己身體的感覺,嘴唇裏更多的鮮血滲透了出來,“這是另外一個陰謀,隻屬於我一個人。最後還是我贏了,我知道的……熔……”極輕極輕地,羅迦在她耳邊歎了一口氣,蒼白的唇角上那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妖氣的弧線,如一簇明滅不定的火焰,搖曳如風燭,滲出灼意。
一滴水落在夜熔的眼裏,她眨了眨眼睛,水滑過她的眼溢了出去,從眼角順著臉頰滑落,是血?還是淚?
羅迦卻隻是微笑。
熔是他就算是要下地獄也要拖走的,他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所愛。
自己的死,帶走的,有她的心,帶走的,還有是她的魂與情。
如果活著的時候無法得到,那就不如把那心愛的人一起拖下地獄。
然後,他緩慢地倒下,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身體,倚靠在了夜熔的肩膀上。
雨不知何時停了,竹簾子在風裏吱吱呀呀地搖著,梧桐外老鴉亂啼,像鬼一樣淒厲地號叫了起來,尖尖長長。
夜熔死死地咬住唇,那唇上已經被咬得裂開一道血的痕跡。浸透了的紅色,漸漸地也不覺得疼了。
兩個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和一個生不如死的人相依在一起,交纏如並蒂蓮,比翼鳥。
鮮血在他們的身下開出妖冶而豔麗的曼朱沙華。
這就是何度所看到的。
康念六年,四月,黎帝羅迦薨,廟號念宗。
他的死因,在黎國的史書上,一直都是個謎團。
野史眾家紛雲,大多數人都認為,黎念宗是被夜後所毒害。
就在皇位暫空,皇室沒有繼承人的這段時期,傳出了皇後懷有身孕的消息。
於是,黎國曆史上第一次出現懷孕的皇後垂簾聽政的情況。
後來,皇後夜氏,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伽嵐。這個繼承了夜氏和皇室血統的孩子一出生,便成為了黎國的君王。
在傅淑妃殉葬之後,傅書理告老還鄉。
一年之後,青州侯夜譚娶了一個終日蒙著麵紗的女子。
靜壽宮中,湘竹簾子遮著日頭,或深或淺的痕跡在西窗下展了開來。
柳枝頭的蟬也遲暮了,偶爾一兩聲咕噥,還道是知了知了。
在紅泥小爐裏用溫火煨著,藥草濃鬱的氣息,在午後的空氣中彌漫著。庭院裏靜而無聲,隻有廊下的鸚鵡,偶然懶懶地扇動翅膀,它足上的金鈴便一陣亂響。
小爐裏的藥熬好了,何度斟了一小碗出來,端了進殿。
宮中雖有琉璃冰桶鎮著,可是午後的陽光依舊得熱氣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撲。
掀了湘竹簾子,他定一定神,隻見穿著薄紗明黃龍袍的少年站在床前。
少年正慢慢地、慢慢地把嘴唇貼上去,吻夜熔的麵頰。
他忙走上了前,柔聲道:“皇上,不能打擾太後睡午覺啊!”
細看時,床上的人依舊沉沉地睡著,呼吸仿佛是熏香的灰燼,暗自消歇去了。
她的發鬢微鬆,發已經是銀白,此時不知夢見了什麼,沒有了往日的冰冷,她麵上柔和了許多,長長的睫毛在眼簾下挑染開青煙的影子,胭脂花幽幽的藍色宛然有一種伶仃的寂寞。
伽嵐慢慢抬起身,一雙明淨黑烏的眼睛卻瞧著何度,從容不迫道:“公公,母後在夢裏很高興,平時就不見她有那樣的神色。”
何度微微地歎息,俯下身子,低低地道:“你還小,長大些就知道了。”
“公公,這上麵寫的什麼意思啊?”
何度低頭看時,見伽嵐手中正攥著一方雪白的絲帕,沒有任何花紋,在一角上用小篆繡著五個字。
憂傷以終老。
何度認得,這是夜熔隨身的物品,從不離身。
他一手撫上了伽嵐的頭,摩挲著,臉上泛起一種憐愛的神色,恍惚竟是快要哭泣的模樣。
“皇上……皇上,再大一些就懂了。”
“嗯,我知道了。”伽嵐乖巧地把頭埋在何度身上,低低地回道,“公公,母後是不是不喜歡我,為什麼她從來不抱我?”
“不會,皇上。太後隻是不知道應該怎樣愛你。”略略地吸了一口氣,何度卻隻垂了眉眼,笑著安撫。送伽嵐出了靜壽宮,天色蔚藍,陽光璀璨,刺痛了他的眼睛。
沒來由地,一股倦意襲上心頭,心,往下墜去,一點一點磨著他的骨髓,撕扯著。
他記得,那日在寧夜宮,他解開她的穴道。
她的瞳裏映著微光,玄色的衣上浸透了血色,竟成了魅人的深紫,一種妖異的色澤。
“放心,我不會死的,無論如何我都會好好地活下去。他以為,他在我心上留下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我就會殉情,我就會生不如死,那就大錯特錯了。我不僅會活下去,還會好好地活下去。我要好好地揮霍手中的權力,我會好好用它來取悅自己。我要讓他在地獄深處看著,我活得有多好!”一句接一句,斬釘截鐵,毫不猶豫地說著。
對的?錯的?何度的腦海裏驟然紊亂。
他坐在靜壽宮前的石階上,頭微微向前傾,有些散亂下來的發飄在前額,遮住了眼睛。
他坐著,心裏想著那個占據了他的全部,並且現在依然占據著的女子。
想著那雙無法視物,卻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通透的眼睛;想著隨著黑暗在他耳畔緩慢流動的琴音,飽含著刻骨思念的韻味。
他看到的是她一個人獨自活著,沒有人可以取暖,沒有人可以給她取暖。冰冷的,死寂的,一個人寂寞地活著。
她心底深處,最後的唯一的一點光,終於也滅了。
他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他不敢抬頭,害怕自己的眼淚會隨著輕微的動作流出。
他的眼睛酸痛,他以為自己會大聲哭出,但他終究隻是垂下了眼簾。
隔簾花影,燕子嚶嚶啾啾。
憂傷以終老。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