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人們慣常的說法,那個白衣女人身上有一種鬼氣。自然,那些人寧可擠點,也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再靠近一點。
人上得差不多,船老大吆喝一聲,正要抽板解纜起航,卻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人一邊嚷著一邊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近了才聽清是叫船老大捎帶他一程。
未等船老大有所反應,來人已經蹬蹬蹬跑過踏板,跳上了船。一股帶著汗餿混著油膩的惡臭迎麵撲來,船老大扭頭反胃的當兒,那人已經擦過他身邊跑進了船艙,不顧眾人嫌惡的白眼,一眼瞅到空位,便擠了過去,大咧咧地坐下。原本就汙濁不堪的空氣因他的到來變得更加糟糕。
所有人臉都白了,紛紛咒罵起來。反而那離得最近的白衣女人沒有絲毫反應,連眼皮也沒動一下。
“周老大,你怎麼連叫花子都讓上,也不怕他沒錢給你。”靠近艙門的一個女人捂住鼻子嚷了起來。從新安到桃林這一段水路就是這一條船引渡,常走的人早就跟船老大熟悉了。
“就是就是,老周,你就不怕晦氣……”女人話音方落,已有人連聲附和。
周老大尷尬地一笑,“行裏的規矩,大家莫要見怪。”語罷,擺槳起航。不知是哪一代傳下的規矩,渡船不得拒載,不得收渡資。據說是因為長年走水路,難免遇到狂風惡浪的時候,此為積善救命之舉。
其他人都知道這個規矩,故而也隻是說說,發發心中的牢騷。倒是那,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引起了眾人的不滿,突然站起身,拿著破碗,口中嚷著:“各位大叔大嬸,爺兒奶奶,行行好,賞幾個錢吧。”就這樣在艙裏要起了飯。有人不給或者喝斥驅趕,他就站在那裏不動,滿臉賠笑胡言亂語地奉承,直到那人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丟上一兩個銅板,他才點頭哈腰地離開,隻有白衣女子沒受他的騷擾。
就這樣在艙裏要了一圈,他才又坐回原位。一抬腿,將黑糊糊的腳丫子踩在坐的木板上。一邊搓著腳趾隙,一邊懶洋洋地四處張望。
一股臭豆豉的味道隨著他的揉搓動作,瞬間在船艙內蔓延開來,立時引來人們的怒目相視,卻在看到他身旁的白衣女子時,又迅速地收回目光。
水聲嘩嘩,船行平穩。熱辣辣的陽光從敞開的窗子射進來,照得人直犯困。那邊抓腳丫子邊打嗬欠,最終伸了個懶腰,就這樣靠著窗戶打起瞌睡來。
白衣女子始終寂然不動,直到睡熟的慢慢滑倒向她。
她動了,卻隻是揚起眼睫。而後目光緩緩地落向那落在自己肩上的髒發,帶著些微詫異。
眾人屏氣凝神,等待她的發作,眼中皆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兩人一鬼氣森森,一穢臭無賴,早令他們又憎又畏,如果發生矛盾,當然合了他們的心意。
一隻原本安靜臥在艙板上的大紅公雞似乎受不了這詭異的氣氛,驀然抬起頭,抻了脖子,“咕”的一聲高啼……
那白衣女子一震,眼中異色消失,繼而平淡如初。垂下眼,她又恢複成開始的樣子,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
雞的主人大怒,一巴掌打在雞腦袋上。
“咕……”公雞縮回了頭,委屈地將餘音咽下。
失望的歎息聲此起彼落,人們麵麵相覷,方才真正相信這世上什麼樣的怪人都有。
兩岸青山如畫,陽光明媚,槳聲咿呀中,周老大粗豪的歌聲從外麵飄進來,一掃艙中的悶氣。人們很快從小小的失意中恢複過來,東家長西家短,哪家姑娘的嫁妝多,哪家媳婦不生崽地聊了起來。
旅途寂寞,正常的人總得找點事消磨時間才好。
船到桃林,人們仿佛逃避瘟疫一般爭先恐後地下了船。
周老大鑽進艙,看到那竟然打著呼嚕睡得正沉,而被他靠著的白衣女子似乎沒有動的打算,不由心中犯難。若說心中不寒颼颼的那是假話,可是也不能讓他們一直呆在裏麵啊,他還得做生意不是。
“姑娘,你看……”他剛一開口,便被那倏然射過來的陰冷目光給凍住,悻悻地閉了口。
好在那經這樣一擾,似乎有醒轉的跡象。呼嚕聲停下來,他咂巴了兩下嘴,身體微動,頭立即滑下女子的肩……
那白衣女子並沒伸手相扶,而是任由其打了個跌幾乎摔到地上去,自己則站了起來,目光冷冷地掃了眼自己肩上那塊汙漬,沒有說什麼,鑽出艙,飄然而去。
那經這一跌,立時清醒過來,茫然四顧,這才發覺船上隻剩下自己一人以及麵色詭異的船老大。
他打了個嗬欠,一邊伸懶腰,一邊奇怪地道:“這麼快就到了?”
白衣女子一走,周老大就再沒有絲毫顧慮,聞言嘿嘿笑了起來,“你小子豔福不淺啊!蹭著人家大姑娘的肩做了半天美夢,竟然沒討到一嘴巴子。我看人家是看上你了。”從角落裏拿出一把掃帚,他開始清掃起船艙地板上的羊屎疙瘩和雞鴨糞便以及船客留下的一些瓜子殼桔子皮。
心中雖然莫名其妙,卻仍然自認瀟灑地將滿頭亂發往後撥了撥,得意洋洋地道:“那當然,本少可是新安城裏最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爺們,那些個婆子媳婦誰看見我不直了眼,芳心像揣了個小鹿一樣撲通撲通亂跳?”
“得了吧,就你那副尊容?”周老大搖頭大笑,眼角餘光瞟到有人上船,忙催道:“快下去快下去,別耽誤我做生意!”
“你還別不信,本少就用這副尊容去給你把燕槿初那小娘們娶到手……”聞言也不生氣,嬉皮笑臉地擺了擺手,趿拉著剩下小半底子的破鞋,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你要能把燕當家的娶到手,我周老大就管你叫爹!”周老大聞言,不知是為了的沒有自知之明慍怒,還是為了他所敬仰傾慕的燕家小姐受到侮辱鬱悶,隻覺一口氣賭在喉嚨眼裏,忍不住跳起來,衝著的背影大嚷,嚇了剛踏進艙內的船客一跳。
“你說叫本少什麼?”在艙外停下,回身彎腰笑嘻嘻看向周老大。
“爹!”周老大反射性地重複。
“唉!乖兒子。”周老大叫得幹脆,回答得響亮。撲哧一聲,剛上來的船客沒忍住,笑出聲來。
“小王八羔子,有種你別逃……”周老大暴怒,一掃帚砸了過去,人緊隨著追出。而那早一溜煙跑下了船。
“王八羔子才不逃!”遠遠的,他猖狂的笑聲從岸上飄過來,“周老大,你記牢了,本少要認不了你當兒子就管你叫爺爺。”
“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照照!”眼睜睜看著逃得沒影,周老大偏偏拿他沒辦法,不由衝地上啐了一口,心中愈加煩悶。而後突然回頭,惡狠狠地看向悄悄坐到艙內角落的客人,“老子心情不好,你有本事不怕船翻吃水就坐那兒別動!”
那是一個窮書生,原本笑意未消的臉,聞言僵住,半晌抬起身指著周老大,抖啊抖,“你……你……你這個莽漢,你、你……你簡直有辱斯文……”一邊說,一邊磨嘰著從站在艙口的男人身邊擦過,被他豎眉橫眼一瞪,立即消音,趕緊逃也似的跳了船。
“我、我……我怎麼有辱斯文了?”周老大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後腦勺,看到書生倉惶失措得差點栽進水裏,心情突然好了起來。
桃林隻有一條石板街橫貫整個鎮,石板街兩旁是稀稀落落的青磚瓦房,被茂密的果樹遮得隻露出片瓦半牆。此正值仲秋時節,黃澄澄的果子掛在樹上,惹人垂涎。
石板街的一頭接著碼頭,另一頭卻蜿蜒進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中。過修竹,涉清溪,上寒山,最終在那霜楓蒼鬆間延續出一片恢弘而不失清幽的建築群來。
樓宇層疊,鱗次櫛比,偎著那黛色的山線,澄朗的天空,讓人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敬畏。
燕子寨,泠西第一寨,因出了一位正得寵的皇妃而成為泠西各方勢力之首,又因為寨首燕槿初在兩年前的百花宴以傾城姿容以及一手冰弦絕藝險勝上一屆花王宮雪凝,成為武林第一美人,泠西燕子寨由此名動天下。
而此次,始滿十七的燕槿初發桃花箋,選佳婿,更成為了武林中一件讓人津津樂道的趣聞。桃花箋出,少年英雄趨之若鶩,燕子寨的地位再一次不動聲色地上越了一個層次,隱然有與南北二莊並肩的架勢。不知是自何時起,“劍嘯天徹燕子越”這句話已在江湖中悄然流傳開。南,天徹莊,北者,劍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