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傷得很嚴重,那一刀插在了左上腹接近胸口的位置,隻差那麼一點點,如果謙兒力氣再大點,如果位置再往上偏半分,那麼所有的不甘與遺憾都將化為烏有。同樣的,謙兒恐怕也再走不出那片密林。好在一切都隻是假設。
看到謙兒好了,那口一直支撐著她的氣也用盡,她終於倒下,陷入無邊無盡的黑暗當中。
直到那個時候,老人才找到機會為她拔去一直插在身上的匕首。當鮮血因失去匕首的堵塞噴湧而出的時候,白三慘叫一聲,有片刻的醒轉,她撐著渾渾噩噩的眼在屋內四處尋找,最後停在縮在屋角的謙兒身上。
“對不起……”嘶啞而緩慢地吐出這三個字,她再次昏迷過去。對不起,明知這三個字既無用又蒼白,她從來不說,她也從來不為所做過的事後悔。但是麵對眼前這個孩子,她突然很想補償他些什麼。隻是,隻怕已不能夠……
謙兒眼中全是那汩汩而出,止也止不住的猩紅,那死灰的臉,第一次親眼看到一個生命在自己眼前漸漸流逝,並沒有絲毫報仇後的快感,他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並不是那麼恨眼前這個人。或許是年紀太小,又沒親眼看到母親的死狀,在那幼小的心中,仇恨紮得不夠深。
“要不要替你娘報仇?”老人用布墊壓住那不住冒血的傷口,回頭問孩子,一隻手指了指被丟在桌上的匕首,“現在正是機會,用那個往她胸口刺下去。”不知為何,原本慈祥的臉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的殘酷。
謙兒咬著蒼白的唇,倔強地與老人對視,卻動也不動。
“這一刀是你紮的吧。”良久,老人長長地歎了口氣,“你如果現在不殺她,那麼以後就不能再記著這仇了,你可做得到?”
謙兒沒有回答,隻是睜著大大的眼睛,眼睛中滾著無助的淚花。
“如果你不答應,那麼我便不救她了,你省事我也省事。”老人瞪著他,做勢要鬆手。
“救……”被嚇壞的小孩終於開了口,那聲音如同蚊蚋一般。他將臉埋進蜷起的膝蓋中,不知是為了掩飾臉上的不自在,還是因為心中仍有些不情願。
老人嗬嗬笑了起來,眉眼展開來,開始動手給白三清理傷口,那利落的手腳一點也不顯老態。一邊包紮,他還一邊念叨:“她救了你,又被你刺了一刀,怎麼說這仇也算報了。何況……”說到這,他突然歎了口氣,“她能不能活下去,還不一定呢。”
“這江湖的事啊,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每天這樣砍砍殺殺的,也不嫌膩味。小娃娃,你可別學……”
謙兒怔怔地坐在那裏,不知道是在認真聽老人的話,還是在想其他事。隻是在他的心中,他並不願再看到那麼多的血。
“公公,你送我們去百花穀吧。”看著老人處理好白三的傷正要出去,他突然開口。他知道白三跟卿家的約定,又孩子心性想四處玩耍,竟然順著白三的話請求,而不是直接回竟陽。
“百花穀?百花穀在哪裏?”老人顫著花白的胡須,納悶。
謙兒嘟起了嘴巴。他哪裏知道?
等到白三再次醒來,他們才從她口中得知百花穀的方向。老人也算古道熱腸,擔憂白三熬不過這一關,為了幫她完成心願,當下便弄了輛板車,推著她,帶著謙兒上了路。
一路上白三昏昏沉沉,高燒不斷,偶爾清醒的時候,便看著謙兒發呆。謙兒笑的時候,她便也笑,謙兒看見了,別開頭拉下臉不理她,她便茫然失神。如果攤著正好休息,老人把她挪到地上坐著,她會拔了身邊的草,吃力而緩慢地編著什麼。謙兒好奇,卻又不願意開口問她。直到那一天,快走到塞巴的時候,她將一個編好的蟈蟈顫巍巍地遞到謙兒麵前。
謙兒心中雖然喜歡,卻遲疑著不願去接。白三的手無力,支持不住,緩緩落下,那手中青綠的蟈蟈便也跟著落在了地上。
“喜歡就拿著,裝什麼裝?還是不是男子漢?”坐在大石上抽著旱煙的老人沒好氣地道。這一路他什麼都看在眼裏,對這一大一小兩人的互動既覺得好笑又覺得心酸。
“要你管!”謙兒瞪了他一眼,彎腰撿起落在腳邊的蟈蟈,拿在手中把玩,心中喜歡極了,嘴裏卻仍嘟嘟囔囔,“老頭子好囉嗦,還好我祖父祖母不像你,不然可煩也要煩死。”說著,不知是因為看到老人氣得吹起了胡子,還是因為蟈蟈太可愛,他的嘴角控製不住揚了起來。
看著他神似樹三少的笑臉,白三不由得癡了。她突然想起,和三少在一起的時候,隻有前往百花穀的這一路上,他笑得最開懷。之後,那俊秀的臉上總在她不注意時浮上難掩的憂慮和悲傷,然後那抱著她的手臂,一日緊過一日,直到最後的鬆開。
也許是人越接近死亡,對曾發生過的事越看得清楚明白。那一天,一向對感情遲鈍到近乎無知的白三像是福至心靈一樣,突然明白了卿溯對她的感情以及他所處的境遇以及立場。
是她,讓他為難了。無力地闔上眼,那一瞬間,她覺得心痛得幾乎抽搐,但同時,又感到鬆了口氣的釋然。從此以後,他不必再為她煩惱了吧。
就在她快要掉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時,遙遙的,似乎有人在發狂一般叫著她的名字,然後感到身體落入了一個讓她喘不過氣卻又熟悉的懷抱中。
三兒……三兒……
好想聽仔細……她又出現幻覺了嗎?她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意識在黑暗中浮浮沉沉,白三看著無數的畫麵從眼前飛過,無一例外的是,每一張畫麵中都有那張讓她心動心暖的笑臉。她想飛身抓住,身體便輕飄飄地飛了起來,隻是手卻像是被什麼人緊緊地抓住,掙也掙不脫。於是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畫麵漸漸飛散,最終消失無蹤,不覺急出了眼淚。
那些是她唯一擁有的,丟失了,她便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當得知白三擄了自己的小侄兒,並以此為要挾欲見自己時,卿溯也曾怒不可遏。他就知道請那個人幫忙,一定會牽出更大的麻煩,果然不出所料。
他忍了三年,絞盡腦汁跟母親和兄長周旋,隻為保她平安無事,沒想到就這樣被那個人隨隨便便一招就全部毀掉。先殺他大嫂,又擄他侄子,這樣就算父母兄長再寬容,隻怕也難以咽下這口怒氣。他知白三癡傻,隻要能見到他可以什麼都不管,即使明知會有什麼後果,也不會去理會。這次這樣做,恐怕已抱著必死的決心。每每想到此,他的心便如同刀絞一般,又是擔憂又是焦急,還有難以壓抑的狂躁和殺人的欲望。
那個人,嘿,他早晚要讓那個人也嚐嚐這種滋味。
百花穀之行母親和兄長自然不會讓他獨自一人前往,這一次,他們已經動了殺機。即使是以他的智慧,在他們兩人聯合決心痛下辣手的時候,也不由顯得束手無策,唯有到時見機行事,最壞的結果不外是以自己的性命相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