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九章 相許一生 嘯坤居(1 / 3)

黑山明秀還沒睡,正坐在書案前寫著什麼,卿溯和白三進來時,她連頭也沒抬。卿九言站在一旁磨墨,目不轉睛地看著紙上的內容,唇角含著雍容的微笑。

卿溯不敢打擾他們,隻是拜見過父母以後,便拉著白三安靜地站在一邊等待。雖然心疼白三勞累,但是這個時候怎麼也不能在母親麵前表現得太明顯,否則恐怕會火上澆油。

白三是個安靜的性子,在哪裏都能不言不語地待上半天,此時有卿溯相伴,自然是更不會焦躁。她隻是大略看了眼黑山明秀和卿九言,心想樹三更像父親一些,便又將目光落回了身旁的卿溯臉上。

許久,黑山明秀放下筆,小小伸了個懶腰,卿九言立即轉到她身後,為她按摩肩頸。

白三看著,眼中浮起淺淺的笑意,隻因想到卿溯對她也是這般體貼,不自覺向他瞧去,正好與他望過來的目光撞在一起,看到其中的深情,心便似被化了一般。

“那丫頭,你過來。”黑山明秀將一切看在眼裏,抬手一指白三,冷冷道。

白三微一遲疑,卿溯衝她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拉著她便要走過去。

“我說的是丫頭,誰讓你也過來了?”黑山明秀毫不客氣地斥責,雖然目光仍放在紙上,但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對著卿溯說的。

白三臉一沉,拉住卿溯,正要開口,卻被他一把捂住嘴,“是。娘!三兒,乖,你自己過去。”前麵是回複黑山明秀的,後麵則是哄白三。卿溯知道,白三見不得他受委屈,此時開口,準不會說出中聽的話。

白三垂下眼,想了想,方才放開他的手,木然走向書案邊的兩人。

“你姓什麼?”黑山明秀明知故問,雙眼則如同冷電般上上下下將眼前的女子打量了個透徹。

“白。”白三有問必答,但絕不會多浪費一個字,這還是看在卿溯的麵子上。

卿九言臉上笑容加大,恍似看到了少年時的黑山明秀一般,兩人初遇時,她便是這樣一副冷漠木然的表情。他掃了眼神色緊張的兒子,心中又是同情又是好笑,但更多的卻是羨慕,至少這小子早早便明白並能勇敢承認自己的心,不像他,折折騰騰,沒少讓秀秀傷心,以至於現在怎麼補償都覺得不夠。

“黑宇殿女兒樓的白三?”黑山明秀臉上也沒多餘的表情。

這兩人一對上,連卿溯都看得臉想抽筋。聽到母親的問題,心中直叫不妙,恨不得能代替白三回答。

“是。”白三應,目不斜視。

黑山明秀向後靠向椅背,冷笑連連。

“殺我兒媳,擄我孫子的,可是你?”再一次的明知故問,語氣犀利如刀。

卿家父子聞言,心情頓時沉重起來。人死不能複生,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也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這都將成為一個遺憾。

“是。”白三的回答一如之前的幹脆,沒有多餘的辯解話語,甚至在她臉上看不到分毫的慚愧和悔意。

“好,好極!”黑山明秀大笑,然聲音卻空洞而蒼涼。

白三默然而立,卿溯控製不住,往前踏了一步,被卿九言橫掃過來的警告眼神製止住。

許久,黑山明秀笑聲停,起身走到牆邊,取下牆上的長劍,“當”的一聲丟在白三腳邊。

“殺人償命。你自我了斷吧,看在溯兒的麵子上,便留你一具全屍。”她的眼神充滿戾色,聲音陰森得讓人不寒而栗。

“娘!”卿溯失聲,不顧一切地就要衝向白三。

“你若過來,別怪我不念母子情分!”黑山明秀厲聲喝道。

卿溯僵住,那一刻,連他都開始懷疑母親是真能說到做到,心中不由一陣氣苦。卿九言看著,不由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關心則亂啊。

“不。”白三突然開口,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頓了下,她慢慢接下去,“我不後悔殺人……”

此話一出,屋內的溫度頓時下降,冷意浸人。白三恍若不覺,繼續道:“被人殺也不怨。但是要取我的命,憑本事來拿。”她的語氣平靜,便是說著這樣的話,也不會讓人覺得狂妄自大,而是感到理所當然。

卿溯聞言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該更為她捏把汗,從來都沒有人敢這樣直直地衝撞母親。

黑山明秀竟沒怒,而是嘿嘿地冷笑不已,負手緩步走至白三麵前。她個子極高,長發披散,容貌奇醜,但一步一行帶著慣於發號施令者所特有的從容與高傲,自有一股說不出的獨特魅力。

她微微低頭,俯視白三,語氣極溫和地道:“你當我沒那個本事?”話音未落,負在背後的手倏然伸前,以一種極詭異的手法抓向白三的脖子。

白三身體隻是細不可察地一動,便頓住,毫不反抗地任她掐住了自己。

“娘,不要……”卿溯沒想到母親說出手就出手,事前一點預兆也沒有,頓時慌了,想上前又不敢,急得差點當場跪下。

黑山明秀沒理他,棕色眸子微眯,冷銳地打量白三沒有絲毫懼意的臉,那上麵除了疲勞的蒼白外,沒有其他任何情緒。

“為何不躲?”她問,首次看不明白一個小女孩的心思。

白三毫不避讓地與她對視,淡淡道:“你不想殺我。”她從小對人的情緒感覺敏銳,就算黑山明秀刻意營造出殺氣,依然瞞不過她。她甚至覺得眼前的婦人對自己似乎還有著些許親近之意,並無其他人的嫌惡,這也是她容許其碰觸自己的主要原因。

卿九言沒忍住笑出聲,白三不由抬眼看了他一眼,見他與卿溯有七八分的相似,目光不由多留了一會兒,心想,樹三到這個年齡,定然也是這樣。

見她在這個時候都還能分神,黑山明秀不由有些無奈,欲待再嚇,但看到她眼中的坦蕩明澈,反倒顯得自己像個跳大戲的一般。搖頭,在放開手之前,她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看他做什麼?”她指了指自己的丈夫,頗為好奇。

“他笑起來像樹三,不過沒樹三好看。”白三老實直言,想到卿溯,她不理頸子上的大手,回頭看去。

卿九言啞然,委屈地看向黑山明秀。

“他年輕時比樹三好看,樹三老了未必有他好看。”黑山明秀收回手,不悅地為丈夫打抱不平。在她心中,自然是自己的男人最好看。聞言,卿九言立即眉開眼笑。

白三也不爭,隻是微微地笑,被見機撲過來的卿溯抱住,遠遠地拉離黑山明秀,然後心疼地檢查她的脖子,見沒有落下印痕,這才放下心。

“你們下去吧,我乏了。”黑山明秀見狀,沒好氣地揮手,在兩人施禮告退之前,又從身旁書案上拿起一封信,揮道:“等一等,把這個拿去。”

直等兩人離開,她才微微歎了口氣,然後被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的卿九言抱住。

“原本沒打算這麼輕易饒過他們的。”她頭向後靠在丈夫寬厚的肩上,閉眼揉著額角。將白三與卿溯分開看押起來,然後再想辦法試探兩人的感情是她最初的決定,但從見到白三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行不通。一看便知那丫頭是一個執拗而且不懂婉轉的性子,如果硬要將她和卿溯分開,恐怕會鬧出人命來。

卿九言明白妻子的心意,俯首吻了吻她額角,笑道:“我看那丫頭和年輕時的你很像。”語罷,突然彎腰抱起她,往內室走去。

“九言,你……”

“看到溯兒著緊那丫頭的樣子,突然想起咱們第一次時……那時你……”

伴隨著兩人斷斷續續的私語,屋內的燈“撲”的一下滅了,整座嘯坤居陷進夜色中。

蘭無痕,竟陽卿灝妻,育一子聿謙。裕主六年,司百花教教主之位。翌年,以弱女之姿嫁卿灝以求庇於卿家。裕主六年至十三年,共擄孕八月婦人七百餘名,取活胎煉元丹,五歲童男千名,以體為皿,培屍蠱……

白三隻掃了一眼那信,便沒再看下去。倒是卿溯極認真地一字不漏地看完,到最後,臉色已然鐵青。

他緊攫著信紙在房內走來走去,一句話也不說。

白三坐在椅中,手肘擱在椅手上撐著頭,闔著眼養神。她是真累了,一坐下便不想再動彈。

“她素來溫柔,與大哥夫妻感情也極好……”卿溯喃喃低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白三說,神色有些惆悵。

他還記得第一次看到蘭無痕時的情景,那日下著雨,大哥探身進馬車將她扶出,那裹著一襲青底白花長裙的身段柔軟婀娜,眉眼清淡如攏著一層薄霧,當他將傘送上前去時,她露出了一個溫柔友善的淺笑,便似雲破月出,使得那張原本讓人記憶不深的小臉如同被點燃了一般光亮無比,灼痛了人的眼。有著那樣笑容的女子,怎麼會做出如此十惡不赦的事?

“如果大哥知道……如果大哥知道……”他不敢想象卿灝知道此事後會怎麼樣,想到此,那隻手下意識地收縮,將信箋捏成了一團。

“不對!”他突然頓住,看向白三,“三兒,你說這……”

白三睜眼看到他眼中的祈盼,知道他想問什麼,麵無表情地打斷:“這是宇主子的筆跡。”她第一眼看到時便知道了。信中所寫的那些事自然都是真的,她隻是沒想到宇主子會這樣做。在黑宇殿遭逢大變的時候這樣做,在外人看來無疑是有示弱的嫌疑,但是她比誰都清楚,在宇主子心中麵子什麼的狗屁不是,他想怎麼做便怎麼做。三年前殺蘭無痕的時候沒有解釋,三年後才拋出這麼一封信,目的不言而喻。

“宇主子宇主子,他是你什麼人,他就不會說假話?”卿溯也不知怎麼的,一聽到這個名字就火冒三丈,手一擺將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花瓶掃落在地,清脆的碎裂聲在夜色中遠遠傳開。

白三沒想到他會對自己發脾氣,不由一怔,目光落在地上被碧綠瓷片壓著的雪白桅子花瓣,然後再緩緩移到滿臉怒色的卿溯身上。

“宇主子不屑說謊。”她平靜地道,明知這句話會引起他更大的反應,卻連猶豫一下也沒有。

果然,卿溯聽到這一句話,立即像炸了毛的貓一樣,“是,他不屑說謊,隻有我卿溯才是一個大騙子!那你為什麼又要巴巴地貼上我這個騙子來?”想到當初自己接近她的方式,他便像是被人生生揭開瘡疤一樣,羞怒交加中變得口不擇言起來。

白三眼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不明白好好的,他怎麼會扯到這上麵來。數日來趕路的辛苦,再加上這讓她不善於應對的場麵,她的頭隱隱痛起來。

“你……算了!”見她沒反應,卿溯就是一肚子的燥火也隻能悶著,大袖一揮就往外走去。

“你去哪裏?”白三見狀,不由站起身問。她想兩人之間也沒什麼,還不至於要鬧到要離開的地步吧。

“與你無關。”見她自始至終都像沒事人一樣,卿溯心中憋氣,說的話自然也不好聽。在這個時候,他真希望她能和他好好吵上一架,隨便罵什麼都好,都勝過他一個人在那裏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

白三皺眉,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手不由輕輕按上胸口,感覺到那裏揪緊一樣的疼痛。

與她無關?與她無關……

別人的冷嘲熱諷素來激不起她半點情緒,唯有他,隨隨便便一句話便能傷得她鮮血淋漓。

與她無關嗬!

無意識地走到門外,她仰頭看向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時,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簫聲倏起,穿過雨簾幽幽噎噎地傳過來。

小九?心中的難受暫時被拋在了一邊,白三循著簫聲傳來的方向找去,雨滴浸透衣衫,寒得人心發顫。沒多久,她便知吹簫的人不是燕九,卻並沒回轉。

穿過一片竹林,在湖邊她看到了那個人,如她一樣的白色衫子,如她一樣的渾身濕透,長發貼著曲線玲瓏的身體。

白三站在竹林邊緣,靜靜地聽著簫聲,一如多年前那樣。吹簫的女子像是不知她的到來,手中碧簫被雨水透入,聲音漸啞,像傷心人哀哀的哭泣。

樹三,你說你不會再丟下我的……白三唇微動,說著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話,被雨水打濕的眼木然望向在雨夜中顯得異常幽深寒冷的湖麵。

簫聲停了,那女子回過頭來,現出一張異常清雅秀麗的臉來。

“我們見過。”女子開口,聲音清冷卻婉轉動人。

“是。”白三想起她便是那日抱著謙兒的女子,並不否認。

女子突然低眉一笑,走了過來,風雨中那身姿竟是說不出的楚楚可憐,“紅瑚。”她用手中碧簫點了點自己,然後與白三擦身而過。

“白三。”白三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喜歡她,又或者說,她對於目前所見過的所有卿家人都不排斥。

“我知道。”紅瑚輕輕道,人已走上了竹林中的小徑,“跟我來。”

她沒有回頭,白三卻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紅瑚住的地方不大,隻是一個小小的院落,裏麵也沒種什麼奇花異樹,隻是爬滿了紫藤。此時紫藤花開,映著走廊上的風燈,卻是說不出的妖豔動人。

“我這裏叫無水。”整夜,紅瑚隻對白三說了這麼一句話。她沒有問白三為什麼會一個人出現在湖邊,也沒問其他任何事,隻是讓人打來熱水,奉上幹淨的衣服,便自去睡了。

熱水鬆懈了神經,卻也帶上了乏意。沐浴過,白三已沒精力再去想任何事,倒在屋內的床上便睡。這一覺竟是好眠,直至次晨天光亦未醒轉。

她這裏睡得倒好,卻不知卿溯那邊早已急得發瘋,隻差沒將整個卿宅翻轉過來。

原來卿溯本是去了書房,然路上被夾著雨絲的冷風一吹,便漸漸冷靜了下來,等到書房稍坐片刻,細想起自己說的話,立時懊悔不已,趕緊起身回去。隻是等他趕到房內,白三已經不見人影,內室的床沒有睡過的痕跡,隻有地上碎裂的瓷片以及淩落的花瓣指責著他曾做過的事。

他瘋了似的到處尋找,直到天亮也不見人影,他甚至懷疑是母親趁機將白三拘了起來,不等父母起身,便跑到嘯坤居去要人,直惹得卿九言大發雷霆,差一點沒讓人將他拖下去關進地牢當中。

“那封信所說是真的。”黑山明秀阻止了卿九言,難得溫和地對小兒子道:“我已讓人去查實過,下麵詳細的記錄便是我所寫,想你也看出來了。你大嫂的事我早已決定不再追究,你何時見過為娘出爾反爾?”

卿溯聞言慌了神,“那……那三兒會去了哪裏?”他茫茫然轉過身,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辦。

“你自己弄丟的,自己去找!”卿九言沒好氣,將兒子推出門,然後“砰”的一下關上,抱著老婆打算睡回籠覺。

卿溯看著緊閉的房門發了好一會兒呆,然後驀然回過神,立即招來了管事,吩咐下去讓全府所有人一起尋找。等從無水那邊傳來消息時,已是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