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溯連話都沒聽完,便衝出了門,施展輕功翻牆過瓦,由屋頂直達。
下了一夜雨,次日放晴,紅瑚正坐在紫藤下看書。經過一上午的暴曬,紫藤上的水珠早已蒸騰幹淨。見到從牆上跳下的卿溯,她有些許錯愕,然後便又將注意力放在了書上,理也未理他。
“姨娘,三兒呢?”卿溯急,眼睛直往屋內瞄。
這一次紅瑚連眼皮也沒抬,不冷不熱地道:“那是你的人嗎?我還以為是哪家閨女被人拋棄了,想要尋短呢,大半夜的,那麼大的雨跑到湖邊去……”
她說得漫不經心,聽得人心卻像被油煎了一樣,疼得直冒煙。
“她在哪裏?”卿溯已顧不得禮數,就要一間屋一間屋地去找。
顯然感覺到了他心中的火氣,紅瑚淡淡瞟了眼左邊的廂房,不再多說,說了也沒人聽,卿溯已經風一般地卷走了。
門“砰”的一聲被推開,將仍在沉睡的白三驚醒,她隻覺全身舒泰,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她自然不知道紅瑚讓人給她燃了寧神安眠的熏香,否則絕不至於睡到這個時候。
隻是她尚未睜眼,人已被緊緊抱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熟悉的氣息瞬間充盈鼻腔。因為剛醒,人仍慵懶著,昨夜的一切便像是做夢一般,如今想起來似乎也沒那麼難過。
“三兒,三兒……”耳邊響著卿溯著急的喊聲,她卻懶洋洋地不想應,也不想動彈,隻是靜靜地靠在他懷裏,心中其實很想推開他再倒回床上。
“三兒,我知道我不該說那些混賬話,你、你別不理我。”數日的奔波,加上一夜的著急上火,卿溯的嗓子已經啞了。
白三一激靈,徹底清醒過來,睜開眼,她冷冷地看著卿溯。
然後伸手,想推開他穿衣服,卿溯被嚇得臉色發白,更加收緊了手臂,哪裏肯放。
“放開。”白三皺眉,有些不悅,隻覺得腰都快要被他勒斷了。
“不,我不放……再也不放!”卿溯又急又慌,生怕這一鬆手她就會離自己遠去。
“你……放不放,與我何幹?”白三將眼睛從他憔悴的臉上移開,輕輕喟歎,她知道自己還是在意這句話的,所以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否則以後心裏恐怕總會有這樣一個結,怕他再說出這句話,怕自己會忍不住退縮。
卿溯倒抽一口冷氣,惶然鬆手,那一瞬間心空蕩蕩的無所依歸。
白三心口一痛,卻不再多說,隻是靜靜地拿過紅瑚給她提供的外衣穿上,然後下了床,緊緊咬著下唇往外走去。她自是知道他的心,便是他衝她發脾氣她也能接受,隻是她要讓他知道,有的話真的不能說。因為,她也怕痛。
就在她快要跨出門檻的時候,背後掠風聲起,她腰間一緊,已被攔腰抱住,然後帶出了無水,連招呼也沒來得及跟紅瑚打一聲,隻是錯眼間,似乎看到了她臉上漾著淺淺的微笑,那微笑帶著讓人心暖的祝福。
卿溯並沒有帶著白三回三笑苑,而是直接去了嘯坤居。卿九言出了門,隻有黑山明秀在書房看著賬目。
“娘,我要和三兒成親。”剛一見麵,卿溯便斬釘截鐵地道,語氣中沒有一絲可回還的餘地。
白三愕然。反倒是黑山明秀,並不見意外,目光仍然看著賬冊,嘴裏淡淡道:“好啊。等你大哥回來就給你辦。”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竟沒有人想到要問問白三的意思。
“這樣就和你有幹係了吧。”回到三笑苑,卿溯對白三道,他臉上雖然笑著,心裏卻仍然忐忑不安。
白三冷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卿溯臉上的笑漸漸斂去,伸手握住白三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輕輕道:“三兒,別再生我的氣了……我這裏疼。”
如果他再嬉皮笑臉又或者用更激烈的手段,白三都還能和他別扭一段時間,偏偏他用的是這樣輕淡的語氣,說的話卻讓她也生生跟著疼了起來。
“我沒生氣。”她終於鬆口,眼睛突然有些酸澀。見卿溯眸中先是露出欣喜之色,但隨即又被更大的恐懼代替,知他想歪了,忙補充道:“我、我就是討厭那句話,你以後別再說了。”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些小心眼,不由有些發窘。
聞言,卿溯先是怔怔看了她半晌,像是在判斷她話中的真實性,半晌,突然伸手將她再次擁進懷中。
“我也討厭那句話!”他說,“你昨夜突然不見,我很害怕;今天你說那句話,我也很害怕……”他隻說了這兩句,沒說的是,他終於明白當初自己不告而別,對她的傷害有多大,也終於明白,越在乎,越容易受到傷害,因此更需要小心翼翼地嗬護。
白三回手與他相擁,唇角不自覺上揚,輕輕道:“我沒想離開,我聽到簫聲,以為是小九……你為什麼突然發脾氣?”她想,也許是自己哪裏錯了,卻不自知。
卿溯歎了口氣,將她抱起往床走去,他連著幾夜都沒睡,再不睡恐怕又要做出一些自己都無法控製的傻事來。
“我嫉妒你的宇主子能得到你那樣的信任,”他將白三放在床上,自己也脫了外衣和鞋側躺上去,看著白三的眼緩緩道:“還有,我一直很敬愛我的大哥大嫂,一時無法接受大嫂她、她……”
白三微笑,突然湊過臉去,貼上那柔軟的唇瓣,將他餘下的話吞進了喉中。
“睡吧,我陪你。”她在他唇角呢喃,阻止了他進一步的熱情。
來日方長,他們有的是時間了解彼此,現在他最該做的是好好睡一覺,不能再被那些不相幹的事弄壞了心情。
二十章 鬼泣之哀
白石鎮是個受過詛咒的小鎮。自從二十二年前的八月二十開始,每年這一日都會有一個人淹死在河邊。說是淹死,其實鎮上人都清楚,這隻是自欺的借口,那河水太淺,根本淹不死人。
“為何不離開此地?”有一頭罕見銀發的俊美男人問。
“離開?怎麼會不想離開?”五大三粗的漢子瞪眼,他是鎮上少數幾個敢談此事的人,“老李家想搬出去,搬的前一天,一場大火將他全家燒死在了屋裏,連帶得周圍幾戶也遭了殃。齊三兒兩口子趕在八月到來前出門避禍,結果再也沒能回來……”說到這,漢子拿著酒壺的手開始顫抖,連著灌了幾大口燒酒,這才稍稍好些。
“不打離開的主意,那一個單子上的名字還不一定會落到你家,如果打了,全家死絕卻是肯定的。”他苦笑,有些迷茫的眼掃了眼四周喧嚷的人流,將聲音壓得更低些,“別怪我沒提醒你們,你們來得可不是時候,趁天黑前趕緊離開吧。”漢子說完這一句話,便拎起半空的酒壺到櫃台前灌滿,然後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對於後麵傳來的道謝聲隻是隨意地擺了擺手,背影有些蕭索。
他一走,問話的銀發男人和他的夥伴也起了身,當真依言往鎮外走去,不過方向卻是淹死過無數人的那條小河。
這一行人正是明昭以及卿溯白三。
自糊裏糊塗在卿家定下婚約之後,沒過幾日,白三便和卿溯離開了竟陽,趕到虎修為卿灝助戰。然隻是這一來一往的耽擱,卿灝已在陰九幽的輔助下,以雷霆萬鈞之勢蕩平了南夷十三島中的十個,隻剩下最後的三個主島仍在苦苦支撐。
卿灝不和談,不受降,誓要滅南夷種族。虧得明昭和老煙杆子憑借特殊身份,以婦孺幼子無辜為由,勸得他打消了念頭,最終以吞並南夷諸島,分散其族民納為轄下百姓收場,免了屠島慘劇。
由開戰到覆滅南夷,整個過程統共隻花了四十七日。這一場戰爭極大地震懾了沿海諸外族,使其在卿灝鎮守虎修期間不敢再有絲毫蠢動。
陰九幽在攻下最後一個島嶼當夜便徑自駕船離開,沒和卿溯他們打照麵。
戰事畢,卿溯遵循諾言,與白三一起陪同明昭再回白石鎮探查紅衣女人的事。卿灝雜務纏身,無法同行,而謙兒和老煙杆子自然也留了下來。
子時方至,濃霧倏起,幽怨的吟唱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縹縹緲緲讓人難以捉摸。接著霧氣翻滾,一襲紅衣出現,慢慢往白石鎮飄去。
一直隱身於樹林中的三人突然悄無聲息地躥出,從三個不同方向包抄,將那紅色如水霧化成的人影圍住。
紅衣女子似乎沒料到會有人出現,“飄”動的身影微頓,但隻是刹那的光景,便又繼續往前,眼看著就要撞上攔在正前麵的明昭。
“姑娘,請留步!”明昭笑吟吟地開口,無意讓路,一雙銀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輝,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越來越近的女子。然而奇怪的是,那女子臉上仿佛被蒙了一層薄紗一般,朦朦朧朧的,怎麼也看不真切。
幽幽的吟唱依舊在繼續,如同女子的容貌一樣飄忽得難以捉摸。
卿溯見狀嘖了一聲,嘿嘿笑道:“敢情姑娘這是看上咱們家明昭兄了,來來來,報上你的尊姓大名,生辰八字,家中情況,本少來給你保媒!”
那女子恍若不聞,人已飄至明昭近前,一副前方無物的樣子。明昭哭笑不得,不得不往後退了兩步。
卿溯噗嗤笑了起來,頗有些幸災樂禍,不過腳下卻也跟了上去。
“是不是玉娘?”鮮少說話的白三開了口,一如既往的陰冷,唯有她自己知道,心中有多緊張忐忑。如果不是倒也罷了,是的話,她又該如何是好?
誰也想不到,此言一出,那吟唱之聲倏斂,紅衣女子停在了原地,身周的霧氣開始消散。
白三心口一緊,一瞬間雙腿像灌了鉛一般,無法挪動分毫,隻能呆呆站在原地,一眨也不眨地看著迷霧中那窈窕的背影。
察覺到她的異常,卿溯眼中不覺露出關切之色。
水霧散盡,與女子麵對麵的明昭臉上錯愕一閃即逝,快得讓人抓不住。
“失禮失禮,原來是位公子。”他微微欠身,淡笑道歉。
乍聞此言,白三和卿溯都是一驚,不約而同疾步上前,來到那人正麵。
真的是個男子。雖然長發紅衣,麵容清秀,但喉結突出,胸部平坦,實實在在是個男子。隻是臉色青白陰冷,目光木然呆滯,與活人殊異。
一股說不出的巨大失落狠狠砸向白三,那個時候她才知道,是與不是之間的落差竟是這麼大。
“不是玉娘……”她顫聲低喃,雙腿一軟,不由踉蹌了下。
“三兒!”卿溯大驚,眼疾手快地抱住她,還沒來得及詢問,那紅衣男子突然飄近了他們,一隻手抬起,摸向白三。
“你做什麼?”卿溯驚怒,踏前一步將白三擋在了身後。
那人並不回答,倒是一旁的明昭看出了點苗頭。
“他沒惡意。”他說,在確知這傳說中的紅衣女子其實是個男人的時候,他心中也頗為失望,隻是這麼多年,經常失望,已成了習慣,也就沒什麼了。
“沒惡意也不能亂摸我家三兒!”看著對方執意伸著的手,卿溯不高興地道。
白三茫然靠在卿溯背後,心中空落落的,本沒心思再去理會那人,但在將額頭磕上麵前的寬厚肩膀前無意的一眼卻讓她頓住。
那雙呆滯木然的眼中竟然隱隱流露出疑惑的神色,讓人有些意外。莫名的,她心中一軟,又開始忐忑起來。
拉了拉卿溯,她走上前,“你知道玉娘?”除了自己問的那句話以外,她想不出他為什麼會獨獨對她露出這種神色。
那人仍然沒說話,冰冷修長的手突然從紅袖中探出,以閃電般的速度握住了白三的手腕,然後拉著她回身便走。
“喂喂,你快放手!”卿溯皺眉,慌忙抓住白三被拉的那條手臂,另一隻手並指成刀削向男人的手腕。
“樹三。”白三抬手阻止了他,然後緩緩搖頭,腳下則隨著男人而去。
卿溯懊惱,鬆開手,頓了頓才又不情不願地跟上。
“不會有事。”明昭由後趕上,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讓人意外的是,他們看到的是一棟孤零零立在林木深處的簡陋木屋,而不是什麼陰森恐怖的地方。
夜已深,但是木屋的窗隙中仍有燈光射出,為這寒涼的秋夜增添了些許暖意。
“你回來了?”男人推門,木門吱呀作響,屋內立時有人詢問,是女人,聲音柔和溫軟。
男人沒有應,但是腳落在地上,發出沉穩的響聲,不再像之前那樣飄忽。
不過是一出一進兩間屋,有竹簾子隔開,站在外麵,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裏麵的人正半躺在床上。非禮勿視,明昭和卿溯都不由別開眼,停在原地。而那男子抓著白三的手卻絲毫沒有放鬆,徑自掀起竹簾,拽著她走了進去。
“你……你怎麼帶人回來了?”原本背靠著床枕的女人見有陌生人,急忙側轉了身,麵向著牆壁。
然而隻是那瞬間的光景,白三已看到女子臉上滿布疤痕,恐怖之極。
“鬼子,你終於還是嫌棄我了……”女人突然嗚嗚咽咽哭起來,柔弱的肩膀聳動著,說不出的可憐。
男人僵冷的表情微微綻裂,露出些許迷茫無措,抓著白三怔怔停在了屋中間。
白三皺眉,手腕一翻一縮,掙脫了男人的掌控。
“是不是玉娘?”她冷冷開口,這是她唯一關心的問題,但並沒抱任何希望,因為女人恐怖的容貌與傳說中玉娘的美貌相去甚遠。如果確定了對方不是,那麼就再沒留在這裏的必要。以後……以後她也不會再對此事念念不忘。
女人嗚咽的聲音一頓,背脊僵住,沒有立即回答。男人的手落空,也沒在意,而是走到床邊,握著女人的肩輕柔卻強硬地將她扳轉,然後擁住。一切都是在無聲中進行,卻讓人感到兩人間那不必言說的深情。
白三見狀,也不催促,往竹簾外溜了眼,見卿溯就站在門邊,心中踏實下來。
“你是白石鎮的人?”許久,女人的聲音從男人懷中悶悶傳出,有著讓人無法忽略的敵意和恨意。
“不是。”白三應,原本完全放鬆的神經因為這一句問話而微微緊繃起來。
“是白石鎮的人請你來為他們除鬼降妖?”再問,女人的語氣中夾帶了濃濃的嘲諷,不複之前的溫柔。
“不是。”白三再應。
“那麼我是不是玉娘與你何幹?”女人冷哼,語罷不再理她,轉而對抱著自己的男人道:“鬼子,你怎麼帶不相幹的人回來?”
鬼子這稱呼對於男人來說真是再恰當不過,在外屋聽著裏麵談話的卿溯和明昭不由對瞧一眼,然後相視而笑。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倆都隱隱約約猜到白三似乎想弄清什麼事,故而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