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被牽怒,也不開口辯解,隻是仍保護性地抱著女人,連姿勢也沒換一下。
“我想知道玉娘肚中的孩子有沒有生下來。”白三深吸口氣,以一種連她自己也意外的冷靜問出這件事。
她話音一落,屋子中立即陷入死一般的安靜。
“你是什麼人?你問這個做什麼?”突然,女人的手一把抓住抱著她的鬼子手臂,厲聲質問。那尖銳的聲音紮進人耳膜,讓人難受之極。
看到她的反應,白三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輕卻肯定地道:“你是玉娘。”
玉娘緩緩推開鬼子,露出一張滿布新舊疤痕凹凸不平的臉。如果不是白三之前曾經看到過一眼,此時定然會被驚退半步。
“你過來,坐在這裏,你問什麼我都告訴你。”她拍了拍床沿,笑,奇怪地斂了敵意,聲音又恢複了最初的柔和溫軟。
看著她的臉因笑容牽扯而顯得愈加恐怖,白三並不害怕,反而有些說不出的酸楚,待回過神,人已走到了床邊。
玉娘原本是想嚇跑她,此時見她真走過來,不由有些意外,但答應的事卻不能再反悔。
鬼子側身,讓出位置。
自從進到此屋,白三的鼻中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腐臭,此時挨近床,那味道便越發濃烈,混雜在草藥味中,中人欲嘔。她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坦然坐在了床沿。
玉娘這才仔細地打量她,半會兒後轉過臉對站在身邊的鬼子微笑。
“我知道你為什麼肯帶她來見我了。”
鬼子點頭,麵容古井不波。玉娘回頭,並沒對白三解釋,隻是溫和地問:“我確實是玉娘,你想知道什麼?”
白三垂下眼,手無意識地揪緊了裙擺。
“你在白石鎮發生的事。”她本應該直接問孩子的事,但是突然之間不確定起來,如果三年前那漢子說了謊,那麼就算得到答案也沒任何意義。
“白石鎮……”玉娘本來溫潤如水的眼中浮起難言的痛楚,她疲憊地闔上眼,往後靠在鬼子的身上。
那秋日的傍晚,曾經的嬌美容顏,一張又一張垂涎的醜惡嘴臉,惡毒的咒罵以及冰冷的溪水秋風瑟瑟的亂葬崗。
一年又一年的報複,一條又一條鮮活年輕的性命,她不是沒有心軟過,隻是……
玉娘顫抖著手極慢地揭開蓋著自己下半身的被子。
即使是以白三的淡漠在看清被子下那雙腿時亦無法自主地別開了臉,胃裏一陣翻攪,努力忍著才沒當場吐出來。
大塊大塊的潰爛麵散發著腐敗的臭味,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泛白壞死的骨頭。
“這周身上下的傷是當初被棄在亂葬崗時獸啃鴉啄的,鬼子幫我保住了這具殘軀,但是二十幾年來時好時壞,從來沒真正愈合過。”玉娘說,本來打算撩起上衣的手微一遲疑,改為將被子重新蓋好,“當年老父被活活氣死,鬼子為給我治傷而受盡折磨,還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兒……”她的語氣極輕極淡,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有的痛,已經不是咬牙切齒的述說能夠撫平的,於是反而淡然了。
“我們受多久的痛苦,便要他們也跟著一起受多久的痛苦。”
同樣的故事,不同的心境,由玉娘親口說來,白三隻聽得遍體生寒,心中鬱結難抒。
“那你腹中的孩子……”一再地揭開別人的傷疤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但是她不得不弄清楚。
“孩子……”玉娘喃喃重複,竭力控製平穩的聲音中帶著微微的顫意以及哭腔,“鬼子沒找到孩子,那附近有吃死屍的烏鴉和豺狼出沒,我那苦命的孩兒恐怕,恐怕……”
鬼子將她攬過,輕輕拍著,像是安慰。
白三覺得有些呼吸困難,那一瞬間說不出心中究竟喜悅多些,還是悲傷多些。從種種線索看來,雖然沒有十成把握眼前的女子就是自己的母親,但八九成卻還是有的。
玉娘正靠在鬼子懷中慢慢平複激蕩的情緒,一直表現都很平靜冷淡的白三突然站了起來,然後撲通跪在了床前。這一跪,跪散了最後那一層不確定。
玉娘一驚,抓住鬼子的手臂坐正,愕然不已,“姑娘,你這是……”
白三一言不發,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再抬首,神色依然冷木,但是那雙仍撐在地上的雙手卻在不可察覺地顫抖著,甚至無法不牽動全身隨著它們一起輕顫。
“所有人都說,我是死人生的。我一直不知道您還活著。”
語落,本來靠在門邊的卿溯突然站直,房內外都陷入一種極其怪異的寂靜。
很久之後,玉娘身體緩緩傾下,伸手輕觸白三的臉。
“這眉,這眼,還有鼻子都像鬼子,連脾性都是一個樣子,隻有嘴兒像我……”沒有預料中的激動或者懷疑,她一邊撫過手下的五官,一邊微笑道。
白三抓住她的手,回以微笑,溫熱的淚珠卻也同時溢出眼眶滾落麵頰。
“好孩子,不哭……”玉娘抖著手去擦那淚,然後一邊拉白三起來,一邊對站在旁邊的男人溫柔地道:“鬼子啊,以後咱們再也不要去白石鎮了。”
語罷,眼淚滾滾而下。
明昭檢查過玉娘身上的傷,沉默了很久。
“先生不要為難,玉娘都這樣過了二十多年,如今見三兒無恙,又有了良婿,玉娘已無所求。”玉娘微笑,眼中悲愁散開,是曆經磨難之後的豁達。
鬼子隻是傳注地看著她,沒有任何表示。
白三也沒說話,卿溯伸過手握住了她的,感到她掌心的濕冷。她麵上沒有表現出來,心上其實是極為擔憂的。
“明昭兄……”他忍不住開口,卻被明昭揚手打斷。
“也不是沒有辦法,隻是夫人要吃些苦頭。”明昭笑道。
聽說有治,所有人都不由鬆了口氣,包括已做好最壞打算的玉娘。至於吃些苦頭的話,便不覺被忽略了。正式開始治療,才知道他口中的一些苦頭竟會讓人寧可就這樣死了。
玉娘當初被棄亂葬崗,鬼子找到她的時候,不僅孩子落了,身體還被野獸啃噬得傷痕累累。本該必死無疑,但鬼子卻用了奇怪的方法配合藥草,將她的命救了回來,也保住了那本該腐爛敗壞的身體。隻是所用草藥雖然能推動全身血脈運行,保證新肉生成,但也含有極大的毒素,無法排除,最終又導致長成的新肉潰爛,如此循環,不會讓人死,卻也無法好起來,當真是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果玉娘不是顧念著鬼子一人孤單無依,恐怕早已自我了斷。
明昭的治療原理說起來並不複雜,就是排毒素,去腐肉,生新肌,但是方法卻讓人不寒而栗。排毒,這麼多年,毒素已深入骨質,想要排淨,除了用藥內服和蒸熏,還需換血。換血這事,曾經為劍厚南和龍一換過血的明昭駕輕就熟,為了保住供血者的性命安全,他分了三次來做,第一次和第二次間隔二十天,第二次和第三次則隔了一月。而提供血液的,理所當然地落在了白三身上。她與玉娘係血親,對於長年被病魔折磨得已接近燈枯油盡的玉娘來說是最合適的人選,心疼白三的卿溯就算想以身相替也是不能。
第二次換完血,玉娘身上的傷口已經開始長出了鮮紅的嫩肉,明昭卻用匕首將之劃破,令其再次潰爛。直到第三次換血結束,已是十一月的冷冬,他不知從何處找來許多食腐的蛆蟲,花了三天三夜將玉娘身上的腐肉清理幹淨,才開始給她用生肌生血的藥物。再看那些蛆蟲,體積膨脹了不止一倍,原本白色的身體變得漆黑,死亡殆盡。
好在情況一直在明昭的掌控當中,無論過程如何痛苦,最終玉娘一身的舊傷都是在以讓人心喜的速度痊愈著。
當泠西下起這一年的第一場雪時,玉娘臉上的布帶終於可以取下來。白三因為數次換血,體虛至極,抗不得寒,隻能整日躺在鬼子和卿溯新搭起的木屋內,燒著旺旺的炭火。
那一天,卿溯將她抱到玉娘的房中,和鬼子一起等待明昭為玉娘解下布帶,洗去臉上的藥膏。
“恢複得不錯。”在眾人幾乎屏住呼吸的時候,明昭笑著側開身。
一張絕美的臉出現在眾人麵前,肌膚賽雪,眼如點漆,唇似含丹,鬢發蒼蒼卻毫不掩其絕麗姿容,反增添了歲月獨有的魅力。
卿溯怔了下,然後低頭對懷中的白三道:“三兒,你果真還是像伯父多一些。”
白三微笑,輕嗯一聲,眉眼間是說不出的愉悅溫柔。連麵部從來沒什麼表情的鬼子,臉上也浮起了極淡的笑容。
玉娘身上的傷在年前終於完全好了,明昭在此地耽擱得太久,一等確定她的傷勢再也不會反複,便匆匆告辭趕回龍源。怕天寒水路難行,卿溯早一步便傳信給卿家,派了車船相送。至於明昭對白三一家的恩情,已不是簡單的謝字又或者什麼貴重禮物可以嚐還的,唯有留待日後再找機會回報。
剛送走明昭,竟陽又傳來卿家二老的信,請玉娘一家到竟陽小住一段時日,並遣了馬車來接。卿溯本來也想將白三的父母接到竟陽安居,好就近照應,此信正合了他的心意,不由暗暗感激父母的體貼。不料玉娘卻拒絕了。
“我和鬼子隻能住在此地。”她說。經曆了那些事,很難不對人產生恐懼和厭惡,她不想為女兒帶來困擾。
於是,她認認真真地用二十多年沒有摸過筆的手寫了一封回信給準親家母,感激了他們的好意,並詳述了不能接受的原因,同時也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將女兒鄭重地托付給了他們。
信寫好後,便催著卿溯二人趕緊回去,說自己和鬼子不喜歡人打擾太久。卿溯頗感無奈,反倒是白三反應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並不見分毫不舍。
臨去前,白三被玉娘單獨叫到了房內。鬼子則拍了拍卿溯的肩膀,將他帶到屋外空地,卻一言不發。半晌,卿溯才反應過來,忙肅容道:“伯父放心,我會好好待三兒的。”得到他的承諾,鬼子立即轉身離開。
兩人出門的時候,鬼子和玉娘都沒有來送。
馬車停在白石鎮外的路上,坐上車,白三靠著窗,掀起窗簾一角看著外麵快速閃過的景物,馬蹄聲中,耳邊恍惚又響起玉娘的話。
“你爹他不是啞巴,但是也不會說話。這麼多年,我也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從什麼地方來……你就還是叫白三吧。”
“你跟卿公子走吧,看得出,他是個能夠依靠的男人。我和你爹隻要知道你好好的,就足夠了。”
“你要記著,爹娘心中始終是記掛著你的。”
“你爹和一般人不一樣,人氣太旺的地方不能去,你的婚禮我們就不去參加了,所以這發為娘提前為你梳一次。”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根銀筍盡標齊……”
白三無意識地摸了摸盤起的發,回眸看向坐在身邊的卿溯,正巧與他溫柔關切的目光對上,不由微微一笑,伸出手與他緊握在一起。
“我知道他們會好好地在那裏。”她說,知道他在為自己擔心,於是解釋。
卿溯終於鬆了口氣,將她攬進懷中,笑道:“我們也會好好的。”
白三嗯了一聲,臉上笑容加深,如同春花綻放。
結 尾
白三和卿溯成親的日子被定在了八月,那時候她已有了身子,好在才三個月,加上她本來就瘦,根本看不出來。
成親那一日是八月初三,天氣很好,陽光晃得人眼花。白三坐在房內,任丫環為她挽發,她已經坐了很久,心中早已不耐煩。正在她煩躁地想將扯得頭皮生疼的頭發散開時,屋外突然傳來嬌媚動人的笑聲,不覺被吸引住了心神。
窗外是幾竿紫竹,竹畔是雪白的山石,石頭過去是一泓碧水。此時,一個紅衣長發女子正從那泓碧水邊繞了過來,撥開路邊的幾條柳枝,來到窗前踮著腳尖往裏窺探,正巧與白三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妹子,氣不氣悶,出來走走吧。”被逮到,她也不驚慌,反而大大方方地引誘。
“悶。”白三應,語罷真就這樣推開丫環的手要往外走。
“啊,白姑娘,頭還沒梳好呢。焰姑娘你你……”丫環急,可是這兩個準少奶奶和一般的女子都不一樣,想阻止卻又不敢。
紅衣女子吐舌,沒想到白三這樣容易勾引,忙叫道:“妹子,你別出來,我進去……”可惜她的話未說完,人已被攔腰抱起。
“你沒梳妝。”沙啞難聽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她立即笑得如嬌花綻放一般,反轉身抱住了那個逮著她的男人。
“卿郎,新娘頭梳得人家好痛,不梳好不好?”
“哪裏?”男人問,手往女子頭上摸去,輕輕地按揉。
“哎呀,人家不要梳那奇怪的頭……”女子還想撒嬌耍賴,希望能逃過一劫,不想被一個美好得如同天籟的聲音打斷。
“焰娘。”
隻見在那山石後麵轉出一男一女兩人來,男的俊逸瀟灑,女子美得不可方物,眼睛純淨得如同清澈平靜的湖水,男人手輕輕撫在女子纖腰上,那小心翼翼的姿態便似身前的人是世上最最重要的寶貝一般。
“奴兒!”紅衣女子語氣中充滿了驚喜,掙紮著從抱著自己的男人懷中跳下地,衝過去一把將那女子抱住。“怎麼,是不是有了?走走,咱們回靜竹軒,你先休息一下……”她顯然是個急性子,一句話也沒讓人家說,拉著女子就往外走。然後突然像是想起什麼,忙站住,回頭衝白三揮了揮手。
“妹子,你不想梳就別梳,咱們湊一對。我改日再來看你。”走了兩步,她又回頭,補充:“我叫焰娘。我知道你叫白三……”
她話未說完,已被她身邊的男人再次抱起,那個時候白三才注意到她的腳上沒穿鞋,此時已被地上的殘枝劃上了幾道血痕。看得出,那個男人很心疼。
四人走了,但女子的笑聲似乎還留在耳邊,白三回過神,突然想,也許該將花園收拾得更幹淨才是。
“如果不想梳,便不梳吧。”身後突然傳來卿溯帶笑的聲音。
白三驚訝回頭,看到卿溯滿臉滿眼的笑,正從門口往自己走來。
拿過梳子,他揮退了丫環,又將那已經固定好的頭發拆開,然後自己動手為她梳起發來。
“我妻子的發自然是由我來挽。”他認真地道,手下輕柔而仔細,沒了開始的生疼。
“那位是我的準二嫂,抱住她的是我二哥,他們和我們一日成親……”
耳中聽著卿溯溫柔的聲音,感覺到他的手指滑過自己的發,白三隻覺胸口滿滿的,盛滿了醉人的幸福。
(2010.8.5)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