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院中也有一個慶賀的會,在三層樓下。那邊露天學校的小孩子們也都來了,約有二十個。——那些孩子都是居此治療的,那學校也是為他們開的。我還未曾下樓,不得多認識他們。想再有幾天,許我遊山的時候,一定去看他們上課遊散的光景,再告訴你們些西半球帶病行樂的小朋友們的消息——廳中一棵裝點得極其輝煌的聖誕樹,上麵係著許多的禮物。醫生一包一包的帶下去,上麵注有各人的名字,附著滑稽詩一首,是互相取笑的句子,那禮物也是極小卻極有趣味的東西。我得了一支五彩漆管的鉛筆,一端有個橡皮帽子,那首濤是:
親愛的,你天天在床上寫字,寫字,
必有一日犯了醫院的規矩,
墨水玷汙了床單。
給你這一支鉛筆,還有橡皮,
好好的用罷,
可愛的孩子!
醫生看護以及病人,把那廳坐滿了。集合八國的人,老的少的,唱著同調的曲,也倒燈火輝煌,歌聲嘹亮的過了一個完全的聖誕節。
二十六夜大家都覺乏倦了,鴉雀無聲的都早去安息。雪地上那一顆燈星,卻仍是明明遠射。我關上了屋裏的燈,倚窗而立,燈光入戶,如同月光一般。憶起昨夜那些小孩子,接過禮物攢三集五,聚精凝神,一層層打開包裹的光景,正在出神。外間敲門,進來了一個希臘女孩子,她從沉黑中笑道,“好一個詩人嗬!我不見燈光,以為你不在屋裏呢!”我悄然一笑,才覺得自己是在山間萬靜之中。
自那時又起了鄉愁——恕我不寫了。此信到日,正是故國的新年,祝你們快樂平安!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沙穰療養院
通訊十二
小朋友:
滿廊的雪光,開讀了母親的來信,依然不能忍的流下幾滴淚。——四圍山上的層層的鬆枝,載著白絨般的很厚的雪,沉沉下垂。不時的掉下一兩片手掌大的雪塊,無聲的堆在雪地上。小鬆嗬!你受造物的滋潤是過重了!我這過分的被愛的心,又將何處去交卸!
小朋友,可怪我告訴過你們許多事,竟不曾將我的母親介紹給你。——她是這麼一個母親:她的話句句使做兒女的人動心,她的字,一點一劃都使做兒女的人下淚!
我每次得她的信,都不曾預想到有什麼感觸的,而往往讀到中間,至少有一兩句使我心酸淚落。這樣深濃,這般誠摯,開天辟地的愛情嗬!願普天下……切有知,都來頌讚!
以下節錄母親信內的話,小朋友,試當她是你自己的母親,你和她相離萬裏,你讀的時候,你心中覺得怎樣?
我讀你《寄母親》的一首詩,我忍不住下淚,此後你多來信,我就安慰多了!
十月十八日
我心靈是和你相連的。不論在做什麼事情,心中總是想起你臬……
十月二十七日
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不論你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你母親的心魂,總繞在你的身旁,保護你撫抱你,使你安安穩穩一天一天的過去。
十一月九日
我每遇晚飯的時候,一出去看見你屋中電燈未息,就仿佛你在屋裏,未來吃飯似的,就想叫你,猛憶你不在家,我就很難過!
十一月二十二日
你的來信和相片,我差不多一天看了好幾次,讀了好幾回。到夜中睡覺的時候,自然是夢魂飛越在你的身旁,你想做母親的人,哪個不思念她的孩子……
十一月二十六日
經過了幾次的酸楚我忽發悲願,願世界上自始至終就沒有我,永減母親的思念。一轉念縱使沒有我,她還可有別的女孩子做她的女兒,她仍是一般的牽掛,不如世界上自始至終就沒有母親。——然而世界上古往今來百千萬億的母親,又當如何?且我的母親已經徹底的告訴我:“做母親的人,哪個不思念她的孩子!”
為此我透徹地覺悟,我死心塌地的肯定了我們居住的世界是極樂的。“母親的愛”打千百轉身,在世上幻出人和人,人和萬物種種一切的互助和同情。這如火如荼的愛力,使這疲緩的人世,一步一步的移向光明!感謝上帝!經過了別離,我反複思尋印證,心潮幾番動蕩起落,自我和我的母親,她的母親,以及他的母親接觸之間,我深深的證實了我年來的信仰,絕不是無意識的!
真的,小朋友!別離之前,我不曾懂得母親的愛動人至此,使人一心一念,神魂奔赴……我不須多說,小朋友知道的比我更徹底。我隻願這一心一念,永住永存,盡我在世的光陰,來謳歌頌揚這神聖無邊的愛!聖保羅在他的書信裏說過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是:“我為這福音的奧秘,做了帶鎖鏈的使者。”一個使者,卻是帶著奧妙的愛的鎖鏈的!小朋友,請你們監察我,催我自強不息的來奔赴這理想的最高的人格!
這封信不是專為介紹我母親的自身,我要提醒的是“母親”這兩個字。誰無父母,誰非人子?母親的愛,都是一般;而你們天真中的經驗,卻千百倍的清晰濃摯於我!母親的愛,竟不能使我在人前有絲毫的得意和驕傲,因為普天下沒有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小朋友,誰道上天生人有厚薄?無貧富,無貴賤,造物者都預備一個母親來愛他。又試問鴻漾初辟時,又哪裏有貧富貴賤,這些人造的製度,階級?遂令當時人類在母親的愛光之下,個個自由,個個平等!
你們有這個經驗麼?我往往有愛世上其他物事勝過母親的時候。為著兄弟朋友,為著花鳥蟲魚,甚至於為著一本書一件衣服,和母親違拗爭執。當時隻弄嬌癡,就是母親,也未曾介意。如今病榻上寸寸回想,使我有無限的驚悔。小朋友!為著我,你們自此留心,隻有母親是真愛你的。她的勸誡,句句有天大的理由。花鳥蟲魚的愛是暫時的,母親的愛是永遠的!
時至今日,我偶然覺悟到,因著母親,使我承認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又冷淡了世間一切其他的愛。
青山雪霽,意態十分清冷。廊上無人,隻不時的從樓下飛到一兩聲笑語,真是幽靜極了。造物者的意旨,何等的深沉嗬!把我從歲暮的塵囂之中,提將出來,叫我在深山萬靜之中,來輾轉思索。
說到我的病,本不是什麼大症侯,也就無所謂痊愈,現在隻要慢慢的休息著。隻是逃了幾個月的學,其中也有幸有不幸。
這是一九二三年的末一日,小朋友,我祝你們進步。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青山沙穰
通訊十三
親愛的母親:
這封信母親看到時,不知是何情緒。——曾記得母親有一個女兒,在母親身畔二十年,曾招母親歡笑,也曾惹母親煩惱。六個月前,她竟橫海去了。她又病了,在沙穰休息著。這封信便是她寫的。
如今她自己寂然的在燈下,聽見樓下悠揚淒婉的音樂,和闌旁許多女孩子的笑聲,她隻不出去。她剛複了幾封國內朋友的信,她忽然心緒潮湧,是她到沙穰以來,第一次的驚心。人家問她功課如何?聖誕節曾到華盛頓紐約否?她不知所答。光陰從她眼前飛過,她一事無成,自己病著玩。
她如結的心,不如交給誰慰安好。——她倦弱的腕,在碎紙上縱橫寫了無數的“算未抵人間離別!”直到寫了滿紙,她自己才猛然驚覺,也不知這句從何而來!
母親嗬!我不應如此說,我生命中隻有“花”,和“光”,和“愛”;我生命中隻有祝福,沒有咒詛。——但些時的悵惘,也該覺著罷!些時的悲哀而平靜的思潮,永在祝福中度生活的我,已支持不住。看!小舟在怒濤中顛簸,失措的舟子,抱著檣竿,哀喚著“天妃”的慈號。我的心舟在起落萬丈的思潮中震蕩時,母親!縱使你在萬裏外,寫到“母親”兩個字在紙上時,我無主的心,已有了著落。
一月十日夜
昨夜寫到此處,看護進來催我去睡。當時雖有無限的哀怨,而一麵未嚐不深幸有她來阻止我,否則盡著我往下寫,不寧的思潮之中,不知要創造出怎樣感傷的話來!
母親!今日沙穰大風雨,天地為白,草木低頭。晨五時我已覺得早霞不是一種明媚的顏色,慘綠怪紅,淒厲得可怖!隻有八時光景,風雨漫天而來,大家從廊上紛紛走進自己屋裏,拚命的推著關上門窗。白茫茫裏,群山都看不見了。急雨打進窗紗,直擊著玻璃,從窗隙中濺進來。狂風循著屋脊流下,將水洞中積雨,吹得噴泉一般的飛灑。我的煩悶,都被這驚人的風雨,吹打散了。單調的生活之中,原應有個大破壞。——我又忽然想到此時如在約克遜舟上,太平洋裏定有奇景可觀。
我們的生活是太單調了,隻天天隨著鍾聲起臥休息。白日的生涯,還不如夢中熱鬧。鬆樹的綠意總不改,四周山景就沒有變遷了。我忽然恨鬆柏為何要冬青,否則到底也有個紅白綠黃的更換點綴。
為著止水般無聊的生活,我更想弟弟們了!這裏的女孩子,隻低頭刺繡。靜極的時候,連針穿過布帛的聲音都可以聽見。我有時也繡著玩,但不以此為日課;我看點書,寫點字,或是倚闌看村裏的小孩子,在遠處林外溜冰,或推小雪車。有一天靜極忽發奇想,想買幾掛大炮仗來放放,震一震這寂寂的深山,叫它發空前的回響。——這裏,做夢也看不見炮仗。我總想得個發響的東西玩玩。我每每幻想有一管小手槍在手裏,安上子彈,抬起槍來,一扳,砰的一聲,從鐵窗紗內穿將出去!要不然小汽槍也好……但這至終都是潛伏在我心中的幻夢。世界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能任意的破壞沙穰一角的柔靜與和平。
母親!我童心已完全來複了。在這裏最適意的,就是靜悄悄的過個性的生活。人們不能隨便來看,一定的時間和風雪的長途都限製了他們。於是我連一天兩小時的無謂的周旋,有時都不必作。自己在門窗洞開,陽光滿照的屋子裏,或一角回廊上,三歲的孩子似的,一邊忙忙的玩,一邊嗚嗚的唱,有時對自己說些極癡駿的話。休息時間內,偶然睡不著,就自己輕輕的為自己唱催眠的歌。——一切都完全了,隻沒有母親在我旁邊!
一切思想,也都照著極小的孩子的徑路奔放發展:每天臥在床上,看護把我從屋裏推出廊外的時候,我仰視著她,心裏就當她是我的乳母,這床是我的搖籃。我凝望天空,有三顆最明亮的星星。輕淡的雲,隱起一切的星辰的時候,隻有這三顆依然吐著光芒。其中的一顆距那兩顆稍遠,我當他是我的大弟弟,因為他稍大些,能夠獨立了。那兩顆緊挨著,是我的二弟弟和小弟弟,他兩個還小一點,雖然自己奔走遊玩,卻時時注意到其他的一個,總不敢遠遠跑開,他們知道自己的弱小,常常是守望相助。
這三顆星總是第一班從暮色中出來,使我最先看見,也是末一班在晨曦中隱去,在眾星之後,和我道聲“暫別”;因此發起了我的愛憐係戀,便白天也能憶起他們來。起先我有意在星辰的書上,尋求出他們的名字,時至今日,我不想尋求了,我已替他們起了名字,他們的總名是“兄弟星”,他們各顆的名字,就是我的三個弟弟的名字。
小弟弟嗬,
我靈魂裏三顆光明喜樂的星。
溫柔的,
無可言說的,
靈魂深處的孩子嗬!
——《繁星》四
如今重憶起來,不知是說弟弟,還是說星星!——自此推想下去,靜美的月亮,自然是母親了。我半夜醒來,開眼看見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著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穩的在她的愛光中睡去。早晨勇敢的燦爛的太陽,自然是父親了。他從對山的樹梢,雍容爾雅的上來,他又溫和又嚴肅的對我說:“又是一天了!”我就歡歡喜喜的坐起來,披衣從廊上走到屋裏去。
此外滿天的星宿,那是我的一切親愛的人。這樣便同時愛了星星,也愛了許多姊妹朋友。——隻有小孩子的思想是智慧的,我願永遠如此想;我也願永遠如此信!
窗外仍是狂風雨,我偶然憶起一首詩:題目是《小神秘家》是Louis Untermeyer做的,我錄譯於下;不知當年母親和我坐守風雨的時候,我也曾說過這樣如癡如慧的話沒有?
The Young Mystic
We sat together close and warm,
My littLe tired boy and I-
Watching across the evening sky
The coming of the storm。
No rumblings rose,no thunders crashed,
The west-wind scarcely sang loud;
But from a huge and solid cloud
The Summer ligntning flashed,
And then he whisperedFather,watch;
I think Gods going to light his moon-—
“And when,my boy”——Oh very soon:
I saw him strike a match!
大意是:
我的困倦的兒子和我——
很暖和的相挨的坐著
凝望著薄暮天空,
風雨正要來到。
沒有隆隆的雷響,
西風也不著意的吹;
隻在屯積的濃雲中;
有電光閃爍。
這時他低聲對我說:“父親,看看;我想上帝要點上他的月亮了——”
“孩子,什麼時候呢——”“呀,快了。我看見他劃了取燈兒!”
風雨仍不止。山上的雪,雨打風吹,完全融化了。下午我還要寫點別的文字,我在此停住了。母親,這封信我想也轉給小朋友們看一看,我每憶起他們,就覺得欠他們的債。途中通訊的碎稿,都在閉璧樓的空屋裏鎖著呢。她們正百計防止我寫字,我不敢去向她們要。我素不輕許願,無端破了一回例,遺我以日夜耿耿的心;然而為著小孩子,對於這次的許願,我不曾有半星兒的追悔。隻恨先忙後病的我對不起他們。無限的鄉心,與此信一齊收束起,母親,真個不寫了,海外山上養病的女兒,祝你萬萬福!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一日,青山沙穰
通訊十四
我的小朋友:
黃昏睡起,閑走著繞到西邊回廊上,看一個病的女孩子。站在她床前說著話兒的時候,抬頭看見鬆梢上一星朗耀,她說:“這是你今晚第一顆見到的星兒,對它祝說你的願望罷!”——同時她低低的度著一支小曲,是:
Star light
Star bright
First star I see tonight
Wish I may
Wish I might
Have the wish I wish to might
小朋友:這是一支極柔媚的兒歌。我不想翻譯出來。因為童謠完全以音韻見長,一翻成中國字,念出來就不好聽,大意也就是她對我說的那兩句話。——倘若你們自己能念,或是姐姐哥哥,姑姑母親,能教給你們念,也就更好。——她說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說:“我願萬裏外的母親,不太為平安快樂的我憂慮!”
扣計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親接到我報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談論,長籲短歎;豈知無知無愁的我,正在此過起止水浮雲的生活來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給國內朋友一封信,我說:“沙穰療養病,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須在朔風裏。你們圍爐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與造化掙命!”如今想起,又覺得那話說得太無謂,太怨望了,未曾聽見掙命有如今這般溫柔的掙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無論怎樣高貴偉大的人,對此切己的事,也絲毫不能為力。這時節隻能將自己當作第三者,旁立靜聽著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著造化輕舒慧腕,來安排我的命運的時候,我忍不住失聲讚歎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幾次匆匆走過慰冰湖,一邊看晚霞,一邊心裏想著功課。偷閑劃舟,抬頭望一望灩灩的湖波,低頭看滴答滴答消磨時間的手表,心靈中真是太苦了,然而萬沒有整天的放下正事來賞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隱情,眉頭一皺,輕輕的賜與我一場病,這病乃是專以拋撇一切,遊泛於自然海中為治療的。
如今呢?過的是花的生活,生長於光天化日之下,微風細雨之中;過的是鳥的生活,遊息於山巔水涯,寄身於上下左右空氣環圍的巢床裏;過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過的是雲的生活,隨意的嫋嫋卷舒。幾十頁幾百頁絕妙的詩和詩話,拿起來流水般當功課讀的時候,是沒有的了。如今不再幹那愚拙煞風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詩,也慢慢的拿起,反複吟誦,默然深思。
我愛聽碎雪和微雨,我愛看明月和星辰,從前一切世俗的煩憂,占積了我的靈府。偶然一舉目,偶然一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來,沒有一次任它奔放過。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樣形容它,它如蛾出繭,如鷹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簷上,明月和星辰在闌旁,不看也得看,不聽也得聽,何況病中的我,應以它們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願以它們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這故事的美妙,還不止此,——“一天還應在山上走幾裏路”,這句話從滑稽式的醫士口中道出的時候,我不知應如何的歡呼讚美他!小朋友!漫遊的生涯,從今開始了!
山後是森林仄徑,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遠近。我隻走到一端,有大岩石處為止。登在上麵眺望,我看見滿山高高下下的鬆樹。每當我要縹緲深思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獨自低首行來,我聽見幹葉枯枝,槭槭楂楂在樹顛相語。草上的薄冰,踏著沙沙有聲,這時節,林影沉蔭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層層的大山地,爽闊空曠,無邊無限的滿地朝陽。層場的盡處,就是一個大冰湖,環以小山高樹,是此間小朋友們溜冰處。我最喜在湖上如飛的走過。每逢我要活潑天機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我沐著微暖的陽光,在樹根下坐地,舉目望著無際的耀眼生花的銀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類何其小。當歸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時候,清風過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寫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記得了,大約是:
隻有早晨的深穀中
可以和自然對話。
計劃定了
岩石點頭
草花歡笑。
造物者!
在我們星馳的前途
路站上
再遙遙的安置下
幾個早晨的深穀!
原來,造物者為我安置下的幾個早晨的深穀,卻在離北京數萬裏外的沙穰,我何其“無心”,造物者何其“有意”?——我還憶起,有“空穀足音”,和杜甫的“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的一首詩,小朋友讀過麼?我翻來覆去的背誦,隻憶得“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八句來。黃昏時又去了。那時想起的,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歸途中又誦“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小朋友,願你們用心讀古人書,他們常在一定的環境中,說出你心中要說的話!
春天已在雲中微笑,將臨到了。那時我更有溫柔的消息,報告你們。我逐日遠走開去,漸漸又發現了幾處斷橋流水。試想看,胸中無一事留滯,日日南北東西,試揭自然的簾幕,躡足走入仙宮……
這樣的病,這樣的人生,小朋友,請為我感謝。我的生命中是隻有祝福,沒有咒詛!
安息的時候已到,臥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無限歡喜的心,祝你們多福。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廣廳上,四麵綠簾低垂。幾個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長椅上,低低笑語。一角話匣子裏奏著輕婉的提琴。我在當中的方桌上,寫這封信。一個女孩子坐在對麵為我畫像,她時時喚我抬頭看她。我聽一聽提琴和人家的笑語,一麵心潮緩緩流動,一麵時時停筆凝神。寫完時重讀一過,覺得太無次序了,前言不對後語的。然而的確是歡樂的心泉流過的痕跡,不複整理,即付晚郵。
通訊十五
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們天大的愛心裏,還有空隙,我願介紹幾個可愛的女孩子,願你們加以憐念!
M住在我的隔屋,是個天真爛漫又是完全神經質的女孩子。稍大的驚和喜,都能使她受極大的激刺和擾亂。她臥病已經四年半了,至今不見十分差減,往往剛覺得好些,夜間熱度就又高起來,看完體溫表,就聽得她伏枕嗚咽。她有個完全美滿的家庭,卻因病隔離了。——我的童心,完全是她引起的。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喃的說:“我父親愛我,我母親愛我,我愛……”我就傾耳聽她底下說什麼,她卻是說“我愛我自己”。我不覺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嬌憨淒苦的樣子,得了許多女伴的愛憐。
R又在M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愛,她也愛了一切的人。又非常的技巧,用針用筆,能做許多奇巧好玩的東西。這些日子,正跟著我學中國文字。我第一天教給她“天”、“地”、“人”三字。她說:“你們中國人太玄妙了,怎麼初學就念這樣高大的字,我們初學,隻是‘貓’、‘狗’之類。”我笑了,又覺得她說的有理。她學得極快,口音清楚,寫的字也很方正。此外醫院中天氣表是她測量,星期日禮拜是她彈琴,病人閱看的報紙,是她照管,圖書室的鑰匙,也在她手裏。她短發齊頸,愛好天然,她住院已經六個月了。
E隻有十八歲,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沒有父母,隻有哥哥。十九個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處。現在可謂好一點,但還是很瘦弱。她喜歡叫人“媽媽”或“姐姐”。她急切的想望人家的愛念和同情,卻又能隱忍不露,常常在寂寞中竭力的使自己活潑歡悅。然而每次在醫生注射之後,屋門開處,看見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轉流涕——這樣的華年!這樣的人生!
D是個愛爾蘭的女孩子,和我談話之間常常問我的家庭狀況,尤其常要提到我的父親,我隻是無心的問答。後來旁人告訴我,她的父親縱酒狂放,醉後時時虐待他的兒女。她的家庭生活,非常的淒苦不幸。她因躲避父親,和祖母住在一處,聽到人家談到親愛時,往往流淚。昨天我得到家書,正好她在旁邊,她似羨似歎的問道:“這是你父親寫的麼,多麼厚的一封信嗬!”幸而她不認得中國字,我連忙說:“不是,這是我母親寫的,我父親很忙,不常寫信給我。”她臉紅微笑,又似釋然。其實每次我的家書,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幾張紙!我以為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愛於父母。我不能閉目推想,也不敢閉目揣想。可憐的帶病而又心靈負著重傷的孩子!
A住在院後一座小樓上,我先不常看見她。從那一次在餐室內偶然回首,無意中她顧我微微一笑,很長的睫毛之下,流著幽嫻貞靜的眼光,絕不是西方人的態度。出了餐室,我便訪到她的名字和住處。那天晚上,在她的樓裏,談了半點鍾的話,驚心於她的靦腆與溫柔;談到海景,她竟贈我一張燈塔的圖畫。她來院已將兩年,據別人說沒有什麼起色。她終日臥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徑深林,廊後是小橋流水。她告訴我每遇狂風暴雨,看著淒清的環境,想到“人生”兩字,輒驚動不怡。我安慰她,她也感謝,然而彼此各有淚痕!
痛苦的人,豈止這幾個!限於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今早黎明即醒。曉星微光,萬鬆淡霧之中,我披衣起坐。舉眼望到廊的盡處,我凝注著短床相接,雪白的枕上,夢中轉側的女孩子。隻覺得奇愁黯黯,橫空而來。生命中何必有愛,愛正是為這些人而有!這些痛苦的心靈,需要無限的同情與憐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禱上天之外,隻能求助於萬裏外的純潔偉大的小朋友!
小朋友!為著跟你們通訊,受了許多友人嚴峻的責問,責我不宜隻以悱惻的思想,貢獻你們。小朋友不宜多看這種文字,我也不宜多寫這種文字。為小朋友和我兩方精神上的快樂與安平,我對於他們的忠告,隻有慚愧感謝。然而人生不止歡樂滑稽一方麵,病患與別離,隻是帶著酸汁的快樂之果。沉靜的悲哀裏,含有無限的莊嚴。偉大的人生中,是需要這種成分的。範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何況這一切本是組成人生的原素,耳聞,眼見,身經,早晚都要了解知道的,何必要隱瞞著可愛的小朋友?我偶然這半年來先經曆了這些事,和小朋友說說,想來也不是過分的不宜。
我比她們強多了,我有快樂美滿的家庭,在第一步就沒有摧傷思想的源路。我能自在遊行,尋幽訪勝,不似她們纏綿床褥,終日對著懨懨一角的青山。我橫豎已是一身客寄,在校在山,都是一樣;有人來看,自然歡喜,沒有人來,也沒有特別的失望與悲哀。她們鄉關咫尺,卻因病拋離父母,親愛的人,每每因天風雨雪,山路難行,不能相見,於是怨嗟悲歎。整年整月,置身於怨望痛苦之中,這樣的人生!
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想下去,世界上的幼弱病苦,又豈止沙襄一隅?小朋友,你們看見的,也許比我還多。扶持慰藉,是誰的責任?見此而不動心嗬!空負了上天付與我們的一腔熱烈拘愛!
所以,小朋友,我們所能做到的,一朵鮮花,一張畫片,一句溫和的慰語,一回殷勤的訪問,甚至於一瞥哀憐的眼光,在我們是不覺得用了多少心,而在單調的枯苦生活,度日如年的病者,已是受了如天之賜。訪問已過,花朵已殘,在我們久已忘卻之後,他們在幽閑的病榻上,還有無限的感謝,回憶與低徊!
我無庸多說,我病中曾受過幾個小朋友的贈與。在你們完全而濃烈的愛心中,投書饋送,都能錦上添花,做到好處。小朋友,我無有言說,我隻合掌讚美你們的純潔與偉大。
如今我請你們紀念的這些人,雖然都在海外,但你們憶起這許多苦孩子時,或能以意會意,以心會心的體恤到眼前的病者。小朋友,莫道萬裏外的憐憫牽縈,沒有用處,“以偉大思想養汝精神”!日後幫助你們建立大事業的同情心,便是從這零碎的憐念中練達出來的。
風雪的廊上,寫這封信,不但手冷,到此心思也凍凝了。無端拆閱了波士頓中國朋友的一封書,又使我生無窮的感慨。她提醒了我!今日何日,正是故國的歲除,紅燈綠酒之間,不知有多少盈盈的笑語。這裏卻隻有寂寂風雪的空山……不寫了,你們的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遙祝你們有個完全歡慶的新年!
冰心
一九二四年二月四日,沙穰
通訊十六
二弟冰叔:
接到你兩封冗長而懇摯的信,使我受了無限的安慰。是的!“從鬆樹隙間穿過的陽光,就是你弟弟問安的使者;晚上清涼的風,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語!”好弟弟!我喜愛而又感激你的滿含著詩意的慰安的話!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贈我的曆代名人詞選,我喜歡到不可言說。父親說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詞選,放在閉壁樓的書架上了。可恨我一寫信要中國書,她們便有百般的阻攔推托。好像凡是中國書都是充滿著艱深的哲理,一看就費人無限的腦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違反她們的好意,我終於反複的隻看些從病院中帶來的短詩了。我昨夜收到詞選,珍重的一頁一頁的看著,一麵想,難得我有個知心的小弟弟。
這部詞,選得似乎稍偏於纖巧方麵,錯字也時時發現。但大體說起來,總算很好。
你問我去國前後,環境中詩意哪處更足?我無疑地要說,“自然是去國後!”在北京城裏,不能晨夕與湖山相對,這是第一條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會詩句。
離開黃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獨往獨來之間,我常常憶起“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離苦”兩句。因為我無意中看到同舟眾人,當倚闌俯視著船頭飛濺的浪花的時候,眉宇間似乎都含著輕微的淒惻的意緒。
到了威爾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邊,或是水上,沒有一天不到的。母親壽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臨水起了鄉思,忽然憶起左輔的“浪淘沙”詞:
水軟櫓聲柔,草綠芳洲,碧桃幾樹隱紅樓;者是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忠州過了又涪州:擲與巴江流到海,切莫回頭!
覺得情景悉合,隨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兩句,遠遠地拋人湖心裏,自己便頭也不回的走轉來。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盡頭。隻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爛,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鄉心,也永古不能磨滅的!
美國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致,窗外籬旁,雜種著花草,真合“是處人家,綠深門戶”詞意。隻是沒有圍牆,空闊有餘,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見翠袖紅妝,可聽見琴聲笑語。詞中之“斜陽卻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幾許”,“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牆內秋千牆外道”,“銀漢是紅牆,一帶遙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著了!
田野間林深樹密,道路也依著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來,天趣盎然。想春來野花遍地之時,必是更幽美的。隻是逾山越嶺的遊行,再也看不見一帶城牆僧寺。“曲徑通幽處,禪房草木深”,“花宮仙梵遠微微,月隱高城鍾漏稀”,“一片孤城萬仞山”,“飲將悶酒城頭睡”,“長煙落日孤城閉”,“簾卷疏星庭戶悄,隱隱嚴城鍾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著了!
總之,在此處處是“新大陸”的意味,遍地看出鴻漾初辟的痕跡。國內一片蒼古莊嚴,雖然有的隻是頹廢剝落的城垣宮殿,卻都令人起一種“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愛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國嗬!
回憶去夏南下,晨過蘇州,火車與城牆並行數裏。城內濕煙漾漾,護城河裏係著小舟,層塔露出城頭,竟是一幅圖畫。那時我已想到出了國門,此景便不能再見了!
說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書遊山,與女伴談笑之外,竟沒有別的日課。我家靈運公的詩,如“寢瘵謝人徒,絕跡人雲峰,岩壑寓耳目,歡愛隔音容”,以及“昔餘遊京華,未嚐廢丘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臥疾豐暇豫,翰墨時間作,懷抱觀古今,寢食展戲謔……萬事難並歡,達生幸可托”等句,竟將我的生活描寫盡了,我自己更不須多說!
又猛憶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和蘇東坡的“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對我此時生活而言,真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滿山是鬆,滿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畫,晚餐後往往至樓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鄉愁。又每日午後三時至五時是休息時間,白天裏如何睡得著?自然隻臥看天上雲起,尤往往在此時複看家書,聯帶的憶到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寫通訊,豈知我病中較閑,心境亦較清,寫的倒比平時多。又我自病後,未曾用一點藥餌,真是“安心是藥更無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寫好些。一麵欣與古人契合,一麵又有“恨不踴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之歎。——說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詞選,引我掉了半天書袋,是誰之過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極的時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風雪之後,萬株樹上,都結上一層冰殼。早起極光明的朝陽從東方捧出,照得這些冰樹玉枝,寒光激射。下樓微步雪林中曲折行來,偶然回顧,一身自冰玉叢中穿過。小樓一角,隱隱看見我的簾幕。雖然一般的高處不勝寒,而此瓊樓玉宇,竟在人間,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遊。雙馬飛馳,繞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處,冰枝拂衣,脆折有聲。白雪壓地,不見寸土,竟是潔無纖塵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結在野櫻桃枝上,紅白相間,晶瑩向日,覺得人間珍寶,無此璀璨!
途中女伴遙指一發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個離家遠了,連青山一發,也不是中原了。此時忽覺悠然意遠。——弟弟!我平日總想以“真”為寫作的唯一條件,然而算起來,不但是去國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國以後的文字,也沒有盡“真”的能事。
我的確深信不論是人情,是物景,到了“盡頭”處,是萬萬說不出來,寫不出來的。縱然幾番提筆,幾番欲說,而語言文字之間,隻是搜尋不出配得上形容這些情緒景物的字眼,結果隻是擱筆,隻是無言。十分不甘泯沒了這些情景時,隻能隨意描摹幾個字,稍留些印象。甚至於不妨如古人之結繩記事一般,胡亂畫幾條墨線在紙上。隻要他日再看到這些墨跡時,能在模糊縹緲的意境之中,重現了一番往事,已經是滿足有餘的了。
去國以前,文字多於情緒。去國以後,情緒多於文字。環境雖常是清麗可寫。而我往往寫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羅敷媚”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雖隻說“愁”字,然已蓋盡了其他種種一切!——真不知文字情緒不能互相表現的苦處,受者隻有我一個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諺語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陰曆十四夜,月光燦然。我正想東方諺語,不能適用於西方天象,誰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後,夜夜夢醒見月。隻覺空明的枕上,夢與月相續。最好是近兩夜,醒時將近黎明,天色碧藍,一弦金色的月,不遠對著弦月凹處,懸著一顆大星。萬裏無雲的天上,隻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麗。
元夜如何?——聽說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親想我難過,你們幾個兄弟倒會一人一句的笑話慰藉,真是燈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餘,並此感謝。
紙已盡,不多談。——此信我以為不妨轉小朋友一閱。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通訊十七
小朋友:
健康來複的路上,不幸多歧,這幾十天來懶得很;雨後偶然看見幾朵濃黃的蒲公英,在勻整的草坡上閃爍,不禁又憶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後濃陰的天。我早起遊山,忽然在積雪中,看見了七八朵大開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裏,——真不知這平凡的草卉,竟與梅菊一樣的耐寒。我回到樓上,用條黃絲帶將這幾朵綴將起來,編成王冠的形式。人家問我做什麼,我說:“我要為我的女王加冕。”說著就隨便的給一個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歡笑聲中,我隻無言的臥在床上——我不是為女王加冕,竟是為蒲公英加冕了。蒲公英雖是我最熟識的一種草花,但從來是被人輕忽,從來是不上美人頭的。今日因著情不可卻,我竟讓她在美人頭上,照耀了幾點鍾。
蒲公英是黃色,疊瓣的花,很帶著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愛她。我對於花卉是普遍的愛憐。雖有時不免喜歡玫瑰的濃鬱,和桂花的清遠,而在我憂來無方的時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樣的成糞土。在我心情怡悅的一刹那頃,高貴清華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來占奪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隻是百千萬麵大大小小的鏡子,重疊對照,反射又反射;於是世上有了這許多璀璨輝煌,虹影般的光彩。沒有蒲公英,顯不出雛菊,沒有平凡,顯不出超絕,而且不能因為大家都愛雛菊,世上便消滅了蒲公英;不能因為大家都敬禮超人,世上便消滅了庸碌。即使這一切都能因著世人的愛憎而生滅,隻恐到了滿山滿穀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時候,菊花的價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價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長處,一人有一人的價值。我不能偏愛,也不肯偏憎。悟到萬物相襯托的理,我隻願我心如水,處處相平。我願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麗堂皇,蒲公英也解除了她的局促羞澀,博愛的極端,翻成淡漠。但這種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愛的小朋友,有誰知道?
書到此,高天蕭然,樓上風緊得很,再談了,我的小朋友!
冰心
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穰療養院
通訊十八
小朋友:
久違了,我親愛的小朋友!記得許多日子不曾和你們通訊,這並不是我的本心。隻因寄回的郵件,偶有遲滯遺失的時候。我覺得病中的我,雖能必寫,而萬裏外的你們,不能必看。醫生又勸我盡量休息,我索性就歇了下去。
自和你們通信,我的生涯中非病即忙。如今不得不趁病已去,忙未來之先,寫一封長信給你們,補說從前許多的事。
願意我從去年說起麼?我知道小朋友是不厭聽舊事的。但我也不能說得十分詳細,隻能就模糊記憶所及,說個大概,無非要接上這條斷鏈。否則我忽然從神戶飛到威爾斯利來,小朋友一定覺得太突兀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 神戶
二十早晨就同許多人上岸去。遠遠地看見錨山上那個青草栽成的大錨,壓在半山,青得非常的好看。
神戶街市和中國的差不多。兩旁的店鋪,卻比較的矮小。窗戶間陳列的玩具和兒童的書,五光十色,極其奪目。許多小朋友圍著看。日本小孩子的衣服,比我們的華燦,比較的引人注意。他們的圓白的小臉,烏黑的眼珠,濃厚的黑發,襯映著十分可愛。
幾個山下的人家,十分幽雅,木牆竹窗,繁花露出牆頭,牆外有小橋流水。——我們本想上山去看雌雄兩穀,——是兩處瀑布。往上走的時候,遇見奔走下山的船上的同伴,說時候已近了。我們恐怕船開,隻得回到船上來。
上岸時大家紛紛到郵局買郵票寄信。神戶郵局被中國學生塞滿了。牽不斷的離情!去國剛三日,便有這許多話要同家人朋友說麼?
回來有人戲笑著說:“白話有什麼好處!我們同日本人言語不通,說英文有的人又不懂。寫字罷,問他們‘哪裏最熱鬧?’他們瞠目莫知所答。問他們何處最繁華?卻都恍然大悟,便指點我們以熱鬧的去處,你看!”我不覺笑了。
二十一日 橫濱
黃昏時已近橫濱。落日被白雲上下遮住,竟是朱紅的顏色,如同一盞日本的紅紙燈籠,——這原是聯想的關係。
不斷的山,倚闌看著也很美,此時我曾用幾個盛快鏡膠片的錫筒,裝了幾張小紙條,封了口,投下海去,任它飄浮。紙上我寫著:
不論是哪個漁人撿著,都祝你幸運。我以東方人的至誠,祈神祝福你東方水上的漁人!
以及“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等等的話。
到了橫濱,隻算是一個過站,因為我們一直便坐電車到東京去。我們先到中國青年會,以後到一個日本飯店吃日本飯。那店名仿佛是“天香館”,也記不清了。脫鞋進門,我最不慣,大家都笑個不住。侍女們都赤足,和她們說話又不懂,隻能相視一笑。席地而坐,仰視牆壁窗戶,都是木板的,光滑如拭。窗外陰沉,潔淨幽雅得很。我們隻吃白米飯,牛肉,幹粉,小菜,很簡單的。飯菜都很硬,我隻吃一點就放下了。
飯後就下了很大的雨,但我們的遊覽,並不因此中止,卻也不能從容,隻汽車從雨中飛馳。如日比穀公園,靖國神社,博物館等處,匆匆一過。隻覺得遊了六七個地方,都是上樓下樓,入門出門,一點印象也留不下。走馬看花,霧裏看花,都是看不清的,何況是雨中馳車,更不必說了。我又有點發熱,冒雨更不可支,沒有心力去瀏覽,隻有兩處,我記得很真切。
一是二重橋皇宮,隆然的小橋,白石的闌幹,一帶河流之後,立著宮牆。忙中的腦筋,忽覺清醒,我走出車來拍照,遠遠看見警察走來。知要幹涉,便連忙按一按機,又走上車去。——可惜是雨中照的,洗不出風景來,但我還將這膠片留下。聽說地震後皇宮也頹壞了,我竟得於災前一瞥眼,可憐焦土!
還有就是館中的中日戰爭紀念品和壁上的戰爭的圖畫,周視之下,我心中軍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個弱者,從不會抑製我自己感情之波動。我是沒有主義的人,更顯然的不是國家主義者,我雖那時竟血沸頭昏,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但在同伴紛紛歎恨之中,我仍沒有說一句話。
我十分歉仄,因為我對你們述說這一件事。我心中雖豐富的帶著軍人之血,而我常是喜愛日本人,我從來不存著什麼屈辱與仇視。隻是為著“正義”,我對於以人類欺壓人類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愛我的弟弟,我們原是同氣連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塊糖餅,他和我索要時,我一定含笑的遞給他。但他若逞強,不由分說的和我爭奪,為著“正義”,為著要引導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奮然的,懷著滿腔的熱愛來抵禦,並碎此餅而不惜!
請你們饒恕我,對你們說這些神經興奮的話!讓這話在你們心中旋轉一周罷。說與別人我擔著驚怕,說與你們,我卻千放心萬放心,因為你們自有最天真最聖潔的斷定。
五點鍾的電車,我們又回到橫濱舟上。
二十三日 舟中
發燒中又冒雨,今天覺得不舒服。同船的人大半都上岸去,我自己坐著守船。甲板上獨坐,無頭緒的想起昨天車站上的繁雜的木屐聲,和前天船上禮拜,他們唱的“上帝保佑我母親”之曲,心緒很雜亂不寧。日光又熱,下看碼頭上各種小小的貿易,人聲嘈雜,覺得頭暈。
同伴們都回來了,下午船又啟行。從此漸漸的不見東方的陸地了,再到海的盡頭,再見陸地時,人情風土都不同了,為之悵然。
曾在此時,匆匆的寫了……封信,要寄與你們,寫完匆匆的拿著走出艙來,船已徐徐離岸。“此誤又是十餘日了!”我黯然的將此信投在海裏。
那夜夢見母親來,摸我的前額,說:“熱得很,——吃幾口藥罷。”她手裏端著藥杯叫我喝,我看那藥是黃色的水,一口氣的喝完了,夢中覺得是橘汁的味兒。醒來隻聽得圓窗外海風如吼,翻身又睡著了。第二天熱便退盡。
二十四日以後 舟中
四周是海的舟島生活,很迷糊恍惚的,不能按日記事了,隻略略說些罷。
同行二等三等艙中,有許多自俄赴美的難民,男女老幼約有一百多人。俄國人是天然的音樂家,每天夜裏,在最高層上,靜聽著他們在底下彈著琴兒。在海波聲中,那琴調更是淒清錯雜,如泣如訴。同是離家去國的人嗬,縱使我們不同文字,不同言語,不同思想,在這淒美的快感裏,戀別的情緒,已深深的交流了!
那夜月明,又聽著這琴聲,我遲遲不忍下艙去。披著氈子在肩上,聊禦那泱泱的海風。船兒隻管乘風破浪的一直的走,走向那素不相識的他鄉。琴聲中的哀怨,已問著我們這般辛苦的載著萬斛離愁同去同逝,為名?為利?為著何來?“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欒月?”我自問已無話可答了!若不是人聲笑語從最高層上下來,攪碎了我的情緒,恐怕那夜我要獨立到天明!
同伴中有人發起聚斂食物果品,贈給那些難民的孩子。我們從中國學生及別的乘客之中,收聚了好些,送下二等艙去。他們中間小孩子很多,女伴們有時抱幾個小的上來玩,極其可愛。但有一次,因此我又感到哀戚與不平。
有一個孩子,還不到兩歲光景,最為嬌小乖覺。他原不肯叫我抱,好容易用糖和餅,和發響的玩具,慢慢的哄了過來。他和我熟識了,放下來在地上走,他從軟椅中間,慢慢走去,又回來撲到我的膝上。我們正在嬉笑,一抬頭他父親站在廣廳的門邊。想他不能過五十歲,而他的白發和臉上的皺紋,曆曆的寫出了他生命的顛頓與不幸,看去似乎不止六十歲了。他注視著他的兒子,那雙慈憐的眼光中,竟若含著眼淚。小朋友,從至情中流出的眼淚,是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晶瑩的含淚的眼,是最莊嚴尊貴的畫圖!每次看見處女或兒童,悲哀或義憤的淚眼,婦人或老人,慈祥和憐憫的淚眼,兩顆瑩瑩欲墜的淚珠之後,竟要射出凜然的神聖的光!小朋友,我最敬畏這個,見此時往往使我不敢抬頭!
這一次也不是例外,我隻低頭扶著這小孩子走。頭等艙中的女看護——是看護暈船的人們的——忽然也在門邊發見了。她冷酷的目光,看著那俄國人,說:“是誰讓你到頭等艙裏來的,走,走,快下去!”
這可憐的老人趿躇了,無主倉皇的臉,勉強含笑,從我手中接過小孩子來,以屈辱抱歉的目光,看一看那看護,便抱著孩子疲緩的從扶梯下去。
是誰讓他來的?任一個慈愛的父親,都不肯將愛子交付一個陌生人,他是上來照看他的兒子的。我抱上這孩子來,卻不能護庇他的父親!我心中忽然非常的抑塞不平。隻注視著那個胖大的看護,我臉上定不是一種怡悅的表情,而她卻服罪的看我一笑。我四顧這廳中還有許多人,都像不在意似的。我下艙去,晚餐桌上,我終席未曾說一句話!
中國學生開了兩次的遊藝會,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請這些俄國人上來和我們同樂,都被船主拒絕了。可敬的中國青年,不願以金錢為享受快樂的界限,動機是神聖的。結果雖毫不似預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從無數的嚐試和奮鬥中來的!
約克遜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國廣東人。這次船中頭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國青年,足予他們以很大的喜悅。最可敬的是他們很關心於船上美國人對於中國學生的輿論。船抵西雅圖之前一兩天,他們曾用全體名義,寫一篇勉勵中國學生為國家爭氣的話,揭帖在甲板上。文字不十分通順,而詞意真摯異常,我隻記得一句,是什麼,“飄洋過海廣東佬”,是訴說他們自己的飄流,和西人的輕視。中國青年自然也很懇摯的回了他們一封信。
海上看不見什麼,看落日其實也夠有趣的了,不過這很難描寫。我看見飛魚,背上兩隻蝗蟲似的翅膀。我看見兩隻大鯨魚,看不見魚身,隻遠遠看見它們噴水。
此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船上生活,隻像聚什麼冬令會,夏令會一般,許多同伴在一起,走來走去,總走不出船的範圍。除了幾個遊藝會演說會之外,談談話,看看海,寫寫信,一天一天的漸漸過盡了。
橫渡太平洋之間,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兩個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後,我們所度的白日,和故國的不同了!鄉夢中的鄉魂,飛回故國的時候,我們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忙忙碌碌。別離的人!連魂來魂往,都不能相遇麼?
九月一日之後
早晨抵維多利亞(Victoria),又看見陸地了。感想紛起!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極處。沙鷗群飛,自小島邊,綠波之上,輕輕的蕩出小舟來。一夜不曾睡好,海風一吹,覺得微微悵惘。船上已來了攝影的人,逼我們在烈日下坐了許久,又是國旗,又是國歌的鬧了半日。到了大陸上,就又有這許多世事!
船徐徐泛入西雅圖(Seattle)。碼頭上許多金發的人,來回奔走,和登舟之日,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的下得船來,到扶橋邊,回頭一望,約克遜號郵船凝默的泊在岸旁。我無端黯然!從此一百六十幾個青年男女,都成了飄泊的風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闌人散!
西雅圖是三山兩湖圍繞點綴的城市。連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極清幽。這城五十年前還是荒野,如今竟修整得美好異常,可覘國民元氣之充足。
匆匆的遊覽了湖山,赴廠幾個歡迎會,三號的夜車,便向芝加哥進發。
這串車是專為中國學生預備的,車上沒有一個外人,隻聽得處處鄉音。
九月三日以後
最有意思的是火車經過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麵高聳的亂山,火車如同一條長蛇,在山半徐徐蜿蜒。這時車後掛著一輛敞車,供我們坐眺。看著巍然的四圍青鬱的崖石,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總覺得看山比看水滯澀些,情緒很抑鬱的。
途中無可記,一站一站風馳電掣的過去,更留不下印象。隻是過米西西比(Mississippi)河橋時,微月下覺得很玲瓏偉大。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從車站上就乘車出遊。那天陰雨,隻覺得滿街汽油的氣味。街市繁盛處多見黑人。經過幾個公園和花屋,是較清雅之處,綠意迎人。我終覺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圖。而芝加哥的空曠處,比北京還多些青草!
夜住女青年會幹事舍。夜中微雨,落葉打窗,令我撫然,寄家一片,我說:
“幾片落葉,報告我以芝加哥城裏的秋風!今夜曾到電影場去,燈光驟明時,大家紛紛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覺一身萬裏,家還在東流的太平洋水之外呢!”
八日晨又匆匆登車,往波士頓進發。這時才感到離群。這輛車上除了我們三個中國女學生外,都是美國人了。
仍是一站一站匆匆的過去,不過此時窗外多平原,有時看見山畔的流泉,穿過山石野樹之間,其聲潺潺。
九日近午,到了春野(Spring field)時,連那兩個女伴也握手下車去。小朋友,從太平洋西岸,繞到大西洋西岸的路程之末。女伴中隻剩我一人了。
九月九日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