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午到了所謂美國文化中心的波士頓(Boston)。半個多月的旅行,才略告休息。
在威爾斯利大學(Wellesley College)開學以前,我還旅行了三天,到了綠野(Green field)春野等處,參觀了幾個男女大學,如侯立歐女子大學(Holyoke College),斯密司女子大學(Smith College),依默和司德大學(Amherst College)等,假期中看不見什麼,隻看了幾座偉大的學校建築。
途中我讚美了美國繁密的樹林,和平坦的道路。
麻撒出色省(Massachusetts)多湖,我尤喜在湖畔馳車。樹影中湖光掩映,極其明媚。又有一天到了大西洋岸,看見了沙灘上遊戲的孩子和海鷗,回來做了一夜的童年的夢。的確的,上海登舟,不見沙岸,神戶橫濱停泊,不見沙岸,西雅圖終止,也不見沙岸。這次的海上,對我終是陌生的。反不如大西洋岸旁之一瞬,層層卷蕩的海波,予我以最深的回憶與傷神!
九月十七日以後 威爾斯利
從此過起了異鄉的學校生活。雖隻過了兩個多月,而慰冰湖及新的環境和我靜中常起的鄉愁,將我兩個多月的生涯,裝點得十分浪漫。
說也湊巧,我住在閉璧樓(Beebe Hall),閉璧樓和海竟有因緣!這座樓是閉璧約翰船主(Captain John Beebe)捐款所築。因此廳中,及招待室,甬道等處,都懸掛的是海的圖畫。初到時久不得家書,上下樓之頃,往往呆立在平時堆積信件的桌旁,望了無風起浪的畫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學校如同一座花園,一個個學生便是花朵。美國女生的打扮,確比中國的美麗。衣服顏色異常的鮮豔,在我這是很新穎的。她們的性情也活潑好交,不過交情更浮泛一些,這些天然是“西方的”!
功課的事,對你們說很無味。其餘的以前都說過了。
小朋友,忽忽又已將周年,光陰過得何等的飛速?明知追寫這些事時,要引起我的惆悵,但為著小朋友,我是十分情願。而且不久要離此,在重受功課的束縛以前,我想到別處山陬海角,過一過漫遊流轉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閉居的悶損。趁此寧靜的山中,隻憑回憶,理清了欠你們的信債。敘事也許不真不詳,望你們體諒我是初愈時的心思和精神,沒有輕描淡寫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雜記》十則,與我的弟弟,想他們不久就轉給你們。再見了,故國故鄉的小朋友!再給你們寫信的時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願你們平安!
冰心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八日,沙穰
通訊十九
小朋友:
離青山已將十日了,過了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與青山別離之情,不容不告訴你。
美國的佳節,被我在病院中過盡了!七月四號的國慶日,我還想在山中來過。山中自然沒有什麼,隻兒童院中的小朋友,於黃昏時節,曾插著紅藍白三色的花,戴著彩色的紙帽子,舉著國旗,整隊出到山上遊行,口裏唱著國歌,從我們樓前走過的時候,我們曾鼓掌歡迎他們。
那夜大家都在我樓上話別,隻是黯然中的歡笑。——睡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上下的衾單上,滿了石子似的多刺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無數新生的鬆子,幸而針刺還軟,未曾傷我,我不覺失笑。我們平時,戲弄慣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們自然要盡量的使一下促狹。
大家笑著都奔散了。我已覺倦,也不追逐她們,隻笑著將鬆子紛紛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鬆枝的香氣!怪不得她們促我早歇,原來還有這一出喜劇!我臥下,隻不曾睡,看著沙穰村中噴起一叢一叢的煙火,紅光燭天。今天可聽見鞭炮了,我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氣微陰。我絕早起來,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樹,每一叢花,每一個地方,有我埋存手澤之處,都予以極誠懇愛憐之—瞥。山亭及小橋流水之側,和萬鬆參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過鄉愁之淚,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與誦讀,有夫人履——(Lady Slipper)和露之采擷,曾在此寫過文章與書函。沙穰在我,隻覺得彌漫了閑散天真的空氣。
黃昏時之一走,又賺得許多眼淚。我自己雖然未曾十分悲慘,也不免黯然。女伴們雁行站在門邊,一一握手,紛紛飛揚的白巾之中,聽得她們搖鈴送我,我看得見她們依稀的淚眼。人生奈何到處是離別?
車走到山頂,我攀窗回望,綠從中白色的樓屋,我的雪宮,漸從斜陽中隱過。病因緣從今斬斷,我倏忽的生了感謝與些些“來日大難”的悲哀!
我曾對朋友說,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對她的留戀,必不止此。而她是單純真樸,她和我又結的是護持調理的因緣,仿佛說來,如同我的乳母。我對她之情,深不及母親,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種自然的感念。
沙穰還徹底的予我以幾種從前未有的經驗如下:
第一是“弱”。絕對的靜養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覺得精神全隳,溫度和脈躍都起變化。我素來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於健康之身體”,尤往往從心所欲,過度勞乏了我的身軀。如今理會得身心相關的密切,和病弱擾亂了心靈的安全,我便心悅誠服的聽從了醫士的指揮。結果我覺得心力之來複,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靈方麵之發展與快意的麼?望你聽我,不蹈此覆轍!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覺得,隻看來訪的朋友們的瑟縮寒戰,和他們對於我們風雪中戶外生活之驚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時隻覺得一陣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凍著,雙手互握,也似乎沒有感覺。然而我願小朋友聽得見我們在風雪中的歡笑!凍凝的眼珠,還是看書,沒有感覺的手,還在寫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風的遊行,鬆樹都彎曲著俯在地下,我們的臉上也戴上一層雪麵具;自膝以下埋在雪裏。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驕傲的說,“好的呀!三個月絕冷的風雪中的驅馳,我比你們溫爐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練出一些勇敢”!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雙頰如抵冰塊。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轉移。天上的冷月凍雲,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鐵,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間四圍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的願在這種光景之中嗬,我以為惟有魚在水裏可以比擬。睡到天明,衾單近呼吸嗬氣處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紛紛墜,薄冰也進折有聲。真有趣嗬,我了解“紅淚成冰”的詞句了。
第三是“閑”。閑得卻有時無趣,但最難得的是永遠不預想明日如何。我們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過去。病前的苦處,是“預定”,往往半個月後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豈容有這許多預定,亂人心曲?西方人都永遠在預定中過生活,終日匆匆忙忙的,從容宴笑之間,往往有“心焉不屬”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這種旋渦!沙穰的半年,把“預定”兩字,輕輕的從我的字典中刪去,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
“閑”又予我以寫作的自由,想提筆就提筆,想擱筆就擱筆。這種流水行雲的寫作態度,是我一生所未經,沙穰最可紀念處也在此!
第四是“愛”與“同情”。我要以最莊肅的態度來敘述此段。同情和愛,在疾病憂苦之中,原來是這般的重大而慰藉!我從來以為同情是應得的,愛是必得的,便有一種輕藐與忽視。然而此應得與必得,隻限於家人骨肉之間,因為家人骨肉之愛,是無條件的,換一句話說,是以血統為條件的。至於朋友同學之間,同情是難得的,愛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偉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饋送慰問,風雪中殷勤的來訪,顯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強。至於泛泛一麵的老夫人們,手抱著花束,和我談到病情,談到離家萬裏,我還無言,她已墜淚。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嗬!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於我,病後我知何以施於人。一病換得了“施於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憐”這一句話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憐惜,互相愛護的光景,都使人有無限之讚歎!一個女孩子體溫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變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籲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盡,而哀憐的眼裏,盈盈的含著同情悲憫的淚光!來從四海,有何親眷?隻一縷病中愛人愛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將這些異國異族的女孩兒親密的聯在一起。誰道愛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輕藐的呢?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初病時曾戲對友人說:“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劇,那我的不死,我願能演一出喜劇!”在眾生的生命上,撒下愛和同情的種子,這是否演出喜劇呢,我將於此下深思了!
總之,生命路愈走愈遠,所得的也愈多。我以為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嚐,要它針針見血!離合悲歡,不盡其致時,覺不出生命的神秘和偉大。我所經曆真不足道!且喜此關一過,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
屋中有書三千卷,琴五六具,彈的撥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動它一動。與水久別,此十日中我自然盡量的過湖畔海邊的生活。水上歸來,隻低頭學繡,將在沙穰時淘氣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說過,隻有無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現嗬!
大西洋之遊,還有許多可記。寫的已多了,留著下次說罷。祝你們安樂!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
通訊二十
小朋友:
水畔馳車,看斜陽在水上潑散出的閃爍的金光,晚風吹來,春衫嫌薄。這種生涯,是何等的宜於病後嗬!
在這裏,出遊稍遠便可看見水。曲折行來,道滑如拭。重重的樹蔭之外,不時倏忽的掩映著水光。我最愛的是玷池,(Spot Pond),稱她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還大呢!——有三四個小島在水中央,上麵隨意地長著小樹。池四圍是叢林,綠意濃極,每日晚餐後我便出來遊散,緩馳的車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邊多麗人”。看三三兩兩成群攜手的人兒,男孩子都去領卷袖,女孩子穿著顏色極明豔的夏衣,短發飄拂,輕柔的笑聲,從水麵,從晚風中傳來,非常的浪漫而瀟灑。到此猛憶及曾皙對孔子言誌,在“暮春者”之後,“浴乎沂風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無限的飄揚態度,真是千古雋語!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 Lake),偵池(Spy pond),角池(Horn pond)等處,都是很秀麗的地方。大概湖的美處在“明媚”。水上的輕風,皺起萬疊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樹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闌幹,黃昏時便是天然的臨眺乘涼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絕妙的畫圖。夜中歸去,長橋上兩串徐徐互相往來移動的燈星,顆顆含著涼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說,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幾天遊大西洋濱岸(Revere Beach),沙灘上遊人如蟻。或坐或立,或弄潮為戲,大家都是穿著泅水衣服。沿岸兩三裏的遊藝場,樂聲諷渢,人聲嘈雜。小孩子們都在鐵馬鐵車上,也有空中旋轉車,也有小飛艇,五光十色的。機關一動,都紛紛奔馳,高舉淩空。我看那些小朋友們都很歡喜得意的!
這裏成了“人海”,如蟻的遊人,蓋沒了浪花。我覺得無味。我們捩轉車來,直到娜罕(Nahant)去。
漸漸的靜了下來。還在樹林子裏,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風。再三四轉,大海和岩石都橫到了眼前!這是海的真麵目嗬。浩浩萬裏的蔚藍無底的洪濤,壯厲的海風,蓬蓬的吹來,帶著腥鹹的氣味。在聞到腥鹹的海味之時,我往往憶及童年拾卵石貝殼的光景,而驚歎海之偉大。在我抱肩迎著吹人欲折的海風之時,才了解海之所以為海,全在乎這不可禦的凜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間,岩隙的樹蔭之下,我望著卵岩(EggRock),也看見上麵白色的燈塔。此時靜極,隻幾處很精致的避暑別墅,悄然的立在斷岩之上。悲壯的海風,穿過叢林,似乎在奏“天風海濤”之曲。支頤凝坐,想海波盡處,是群龍見首的歐洲,我和平的故鄉,比這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天還遙遠呢!
故鄉沒有明媚的湖光,故鄉沒有汪洋的大海,故鄉沒有蔥綠的樹林,故鄉沒有連阡的芳草。北京隻是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濘的小胡同,灰色的城牆,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此間縱是地上的樂園,我卻仍是“在客”。我寄母親信中曾說:
……北京似乎是一無所有!——北京縱是一無所有,然已有了我的愛。有了我的愛,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圍裏,住著我最寶愛的一切的人。飛揚的塵土嗬,何時容我再嗅著我故鄉的香氣……
易卜生曾說過:“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動蕩。”而那一瞬間靜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黃昏星已出,海風似在催我歸去。歸途中很悵惘。隻是還買了一筐新從海裏拾出的蛤蜊。當我和車邊赤足捧筐的孩子問價時,他仰著通紅的小臉笑向著我。他豈知我正默默的為他祝福,祝福他終身享樂此海上拾貝的生涯!
談到水,又憶起慰冰來。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鐵(South Natick)去,道經威爾斯利。車馳穿校址,我先看見聖卜生療養院,門窗掩閉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雖仍能微笑,我心實淒然不樂。再走已見了慰冰湖上閃爍的銀光,我隻向她一瞥眼。閉璧樓塔院等等也都從眼前飛過。年前的舊夢重尋,中間隔以一段病緣,小朋友當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裏,一兩天要到新漢壽(New Hampshire)去。似乎又是在山風鬆濤之中,到時方可知梗概。晚風中先草此,暑天宜習靜,願你們多寫作!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
通訊二十一
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處於白嶺(The WhiteMountains)之上,華盛頓(Mount Washington),戚叩落亞(Chocorua)諸嶺都在幾席之間。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麵—千尺,在北緯四十四度,與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涼飆襲人,隻是樹枝搖動,不見人影。
K教授邀我來此之時,她信上說:“我願你知道真正新英格蘭的農家生活。”果然的,此老屋中處處看出十八世紀的田家風味。古樸砌磚的壁爐,立在地上的油燈,粗糙的陶器,桌上供養著野花,黃昏時自提著罐兒去取牛乳,采葚果佐餐。這些情景與我們童年在芝罘所見無異。所不同的就是夜間燈下,大家拿著報紙,縱談共和黨和民主黨的總統選舉競爭。我覺得中國國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居然脫離政府而獨立。不但農村,便是去年的北京,四十日沒有總統,而萬民樂業。言之欲笑,思之欲哭!
屋主人是兩個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隻夏日來居在山上。聽說山後隻有一處釀私酒的相與為鄰,足見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後怪石嶙峋。黑壓壓的長著叢樹的層嶺,一望無際。林影中隱著深穀。我總不敢太遠走開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動,獵獵風生的時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獸。雖然屋主人告訴我說,山中隻有一隻箭豬,和一隻小鹿,而我終是心怯。
於此可見白嶺與青山之別了。白嶺嫵媚處雄偉處都較勝青山,而山中還處處有湖,如銀湖(Silver Lake),戚叩落亞湖(Lake Chocorua),潔湖(Purity Lake)等,湖山相襯,十分幽麗。那天到戚叩落亞湖畔野餐,小橋之外,是十裏如鏡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亞山。湖畔徘徊,山風吹麵,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賞玩!
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輕易看不見別一個人,我真是寂寞。隻有阿曆(Alex)是我唯一的遊伴了!他才五歲,是紐芬蘭的孩子。他母親在這裏傭工。當我初到之夜,他睡時忽然對他母親說:“看那個姑娘多可憐嗬,沒有她母親相伴,自己睡在大樹下的小屋裏!”第二天早起,屋主人笑著對我述說的時候,我默默相感,微笑中幾乎落下淚來。我離開母親將一年了,這般徹底的憐憫體恤的言詞,是第一次從人家口裏說出來的嗬!
我常常笑對他說:“阿曆,我要我的母親。”他凝然的聽著,想著,過了一會說:“我沒有看見過你的母親,也不知道她在哪裏——也許她迷了路走在樹林中。”我便說:“如此我找她去。”自此後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遙遙的喚著問:“你找你的母親去麼?”
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書,原不至太悶,而我終感著寂寞,感著缺少一種生活,這生活是去國以後就丟失了的。你要知道麼?就是我們每日一兩小時傻頑癡笑的生活!
飄浮著鐵片做的戰艦在水缸裏,和小狗捉迷藏,聽小弟弟說著從學校聽來的童稚的笑話,圍爐說些“亂談”,敲著竹片和銅茶盤,唱“數了一個一,道了一個一”的山歌,居然大家沉酣的過一兩點鍾。這種生活,似乎是癡頑,其實是絕對的需要。這種完全釋放身心自由的一兩小時,我信對於正經的工作有極大的輔益,使我解慍忘憂,使我活潑,使我快樂。去國後在學校中,病院裏,與同伴談笑,也有極不拘之時,隻是終不能癡傻到絕不用點思想的地步。——何況我如今多居於教授、長者之間,往往是終日矜持呢!
真是說不盡怎樣的想念你們!幻想山野是你們奔走的好所在,有了伴侶,我也便不法野遊。我何等的追羨往事!“當時語笑渾閑事,過後思量盡可憐。”這兩語真說到入骨。但願經過兩三載的別離之後,大家重見,都不失了童心,傻頑癡笑,還有再現之時,我便萬分滿足了。
山中空氣極好,朝陽晚霞都美到極處。身心均舒適,隻昨夜有人間我:“聽說泰戈爾到中國北京,學生們對他很無禮,他躲到西山去了。”她說著一笑。我淡淡的說,“不見得罷。”往下我不再說什麼——泰戈爾隻是一個詩人,迎送兩方,都太把他看重了……
於此收住了。此信轉小朋友一閱。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自由,新漢壽
通訊二十二
親愛的小讀者:
每天黃昏獨自走到山頂看日落,便看見戚叩落亞(chocorua)的最高峰。全山蔥綠,而峰上卻稍赤裸,露出山骨。似乎太高了,天風勁厲,不容易生長樹木。天邊總統山脈(Presi-dential Range)中諸嶺蜿蜒,華盛頓(Washington),麥迭生(Madison)眾山重疊相映。不知為何,我隻愛看戚叩落亞。
餐桌上談起來了,C夫人告訴我戚叩落亞是個美洲紅人酋長,因情不遂,登最高峰上墜崖自殺。戚叩落亞山便因他命名。她說著又說她記憶不真,最好找一找書看看。我也以山勢“英雄”而戚叩落亞死的太“兒女”為恨。今天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叫做白嶺(The White Mountains)的,看了一遍。關於戚叩落亞的死因,與C夫人說的不同,我覺得這故事不妨說給小朋友聽聽!
書上說:“戚叩落亞可稱為新英格蘭一帶最秀麗最堪入畫之高山。”——新英格蘭係包括美東Maine,N。H,Mass,R。I。,Vermont,Coun,六省而言,是英國殖民初登岸處,故名。——高三千五百四十尺,山上有泉,山間有河,山下有湖。新漢壽諸山之中,沒有比它再含有美術的和詩的意味的了。
戚叩落亞山是從一個紅人酋長得名。這個酋長被白人殺死於是山的最高峰下。傳說不一,一說在羅敷窩(Lovewell)一戰之後,紅人都向坎拿大退走,隻有戚叩落亞留戀故鄉和他祖宗的墳墓,不肯與族人同去。他和白人友善,特別的與一個名叫康璧(Campbell)的交好。戚叩落亞隻有一個兒子,他一生的愛戀和希望,都傾注在這兒子身上。偶然有一次因著族人會議的事,他須到坎拿大去。他不忍使這兒子受長途風霜之苦,便將他交托給康璧,自己走了。他的兒子在康璧家中,備受款待。有一天,這孩子無意中尋到一瓶毒狐的藥,他好奇心盛,一口氣喝了下去。等到戚叩落亞回來,隻得到他兒子死了葬了的消息!這誤會的心碎的酋長,在他負傷的靈魂上,深深刻下了複仇的誓願。這一天康璧從田間歸來,看見他妻和子的屍身,縱橫的倒在帳篷的內外。康璧狂奔出去尋覓戚叩落亞,在山巔將他尋見了。正在他發狂似的向白人詛咒的時候,康璧將他射死於最高峰下。
又一說,戚叩落亞是紅人族中的神覡。他的兒子與康璧相好,不幸以意外之災死在康璧家裏。以下的便與上文相同。
又一說,戚叩落亞是個無罪無猜的紅酋,對白人尤其和藹。隻因那時麻撒出色(Massachusetts)百姓,憎惡紅人,在波士頓征求紅人之首,每頭顱報以百金。於是有一群獵者,貪圖巨利,追逐這無辜的紅酋,將他亂槍射死於最高峰下!
“英雄的戚叩落亞,在他將死未絕之時,張目揚齒,狂呼的詛咒說:‘災禍臨到你們了,白人嗬!我願巨靈在雲間發聲,其言如火,重重的降罰給你們。我戚叩落亞有一個兒子,而你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將他殺死!我願閃電焚灼你們的肉體,願暴風與烈火掃蕩你們的居民!願惡魔吹死氣在你們的牛羊身上!願你們的墳墓淪為紅人的戰場!願虎豹狼蟲吞噬你們的骨殖!我戚叩落亞如今到巨靈那裏去,而我的詛咒卻永遠的追隨著你們!’”
這故事於此終止了。書上說:此後續來的移民,都不能安生居住,天災人禍,相繼而來;暴風雨,瘟疫,牛羊的死亡,紅人的侵襲,歲歲不絕。然而在事實上,近山一帶的居民,並未曾受紅人之侵迫,隻在此數十年中不能牧養牲畜,牛羊死亡相繼。大家都歸咎於戚叩落亞的詛詞。後經科學者的試驗,乃是他們飲用的水中,含有石灰質的緣故。
“戚叩落亞的墳墓,傳說是在東南山腳下,但還沒有確實尋到。”
每天黃昏獨自走到山頂看日落,看夕陽自戚叩落亞的最高峰尖下墜,其紅如火!連那十八世紀的老屋都隱在叢林之中時,大地上隻山嶺縱橫,看不出一點文化文明之蹤跡!這時我往往神遊於數百年前,想此山正是束額插羽,奔走如飛的紅人的世界。我微微的起了悲哀。紅人身軀壯碩,容貌黝紅而偉麗,與中國人種相似,隻是不講智力,受製被驅於白人,便淪於萬劫不複之地……
那天到康衛(Conway)去,在村店中買了一個小紅泥人,金冠散發,首插綠羽,頭上圍著五色絲絛,腰間束帶。我放他在桌上,給他起名叫戚叩落亞,紀念我對於戚叩落亞之追慕,及此次白嶺之遊。等到年終時節,我擬請他到中國一行,代我賀我母親新春之喜。——匆此。
冰心
一九二四年八月六日,白嶺
通訊二十三
冰季小弟:
這是清晨絕早的時候,朝日未出,朝露猶零,早餐後便又須離此而去。我以黯然的眼光望著白嶺,卻又不能不偷這匆匆言別的一早晨,寫幾個字給你。
隻因昨夜在迢迢銀河之側,看見了織女星,猛憶起今天是故國的七月七夕,無數最甜柔的故事,最淒然輕婉的詩歌,以及應景的賞心樂事,都隨此佳節而生。我遠客他鄉,把這些都睽違了……這且不必管他!
我所要寫的,是我們大家太缺少娛樂了。無精打采的娛樂,絕不能使人生潤澤,事業進步。娛樂至少與工作有同等的價值,或者說娛樂是工作之一部分!
娛樂不是“消遣”。“消遣”兩字的背後,隱隱的站著“無聊”。百無聊賴的時候,才有消遣;佗傺疾病的時候,才有消遣!對於國事,對於人生,灰心喪誌的時候,才有消遣!試看如今一般人所謂的娛樂,是如何的昏亂,如何的無精打采?我決不以這等的娛樂為娛樂!真正的娛樂是應著真正的工作的要求而發生的,換言之,打起精神做真正的工作的人,才熱烈的想望,或預備真正的娛樂!
當然的,中國人要有中國人的娛樂,我們有四千多年的故事,傳說和曆史。我們娛樂的時地和依據,至少比人家多出一倍。從新年說起罷,新年之後,有元宵。這千千萬萬的繁燈,作樹下廊前的點綴,何等燦爛?舞龍燈更是小孩子最熱狂最活潑的遊戲。三月三日是古人修禊節,也便是我們絕好的野餐時期。流觴曲水,不但仿古人餘韻,而且有趣。清明掃墓,雖不焚化紙錢,也可訓練小孩子一種恭肅靜默的對先人的敬禮,假如清明植樹能名實相副,每人每年在祖墓旁邊,種一棵小樹,不到十年,我們中國也到處有了蔥蔚的山林。五月五是特別為小孩子的節期,花花綠綠的香囊,五色絲,大家打扮小孩子。一年中隻是這幾天,覺得街頭巷尾的小孩子,加倍喜歡!這天又是龍舟節,出去泛舟,或是兩個學校間的競渡,也是極好的日子。七月七,是女兒節,隻這名字已有無限的溫柔!涼夜風靜,秋星燦然。庭中陳設著小幾瓜果,遍延女伴,輕悄談笑,仰看雙星緩緩渡橋。小孩子滿握著煮熟的蠶豆,大家互贈,小手相握,謂之“結緣”。這兩字又何其美妙?我每以為“緣”之意想,十分精微,“緣”之一字,十分難譯,有天意,有人情,有死生流轉,有地久天長。蘇子瞻贈他的弟弟子由詩,有“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小弟弟,我今天以這兩語從萬裏外遙贈你了!
八月十五中秋節,滿月的銀光之下,說著蟾蜍玉兔的故事,何其清切?九月九重陽節,古人登高的日子,我們正好有遠足旅行,遊覽名勝。國慶日不必說,尤須慶祝一下子,隻因我覺得除卻政治機關及商店懸旗外,家庭中紀念這節期的,似乎沒有!
往下不再細說了。翻開古書看一看,如《帝京景物誌》之類,還可找出許多有意思可紀念的娛樂的日子來。我覺得中國的節期,都比人家的清雅,每一節期都附以溫柔,高潔的故事,驚才絕豔的詩歌,甚至於集會時的食品用器,如五月五的龍舟,粽子,七月七的蠶豆,八月十五的月餅,以及各節期的說不盡的等等一切……我們是一點不必創造。招集小孩子,故事現成,食品現成,玩具現成,要編製歌曲,供小孩的戲唱,也有數不盡的古詩,古文,古詞為藍本。古人供給我們這許多美好的材料,叫我們有最高尚的娛樂,如我們仍不知領略享受,真是太對不起了!
破除迷信,是件極好的事。最可惜的是迷信破除了以後,這些美好的節期,也隨著被大家冷淡了下去。我當然不是提倡迷信,偶像崇拜和小孩子扮演神仙故事,截然的是兩件事!
不能多寫了。朝日已出,廚娘已忙著預備早餐。在今晚日落之前,我便可在一個小海島之上,你可猜想我是如何的喜歡!我看《詩經》,最愛的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宛在水中央。”我最喜在“水中央”三字,覺得有說不出的飄蕩與縈回!——自我開始旅行,除了日記及紙筆之外,半本書也沒有帶,引用各詩,也許錯誤,請你找找看。
預算在海上住到月圓時節。“海上生明月”的光景,我已預備下全副心情,供它動蕩,那時如寫得出,再寫些信寄你。
你的姐姐
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白嶺
通訊二十四
我的雙親:
窗外濤聲微撼,是我到伍島(Five lslands)之第一夜。我已睡下,B女士進坐在我的床前,說了許多別後的話。她又說:“可惜我不能將你母親的微笑帶來嗬!”夜深她出去。我輾轉不寐。一年中隔著海洋,我們兩地的經過,在生命的波瀾又歸平靖之後,忽忽追思,竟有無限的感慨!
在新漢壽之末一夜,竟在白嶺上過了瓜果節。說起也真有意思。那天白日偶然和眾人談起,黃昏時節,已自忘懷。午睡起後,C夫人忽請我換了新衣。K教授也穿上由中國繡衣改製的西服出來。其餘眾人,或掛中國的玉佩,或著中國的綢衣。在四山暮色之中,團團坐在屋前一棵大榆樹下,端出茶果來,告訴我今夜要過中國的瓜果節。我不禁怡然一笑。我知道她們一來自己尋樂,二來與我送別。我是在家十年未過此節,卻在離家數萬裏外,孤身作客,在綿亙雄偉的白嶺之巔,與幾位教授長者,過起軟款溫柔的女兒節來,真是突兀!
那夜是陰曆初六,雙星還未相邇,銀漢間薄霧迷蒙。我竟成了這小會的中心!大家替我斟上蒲公英酒,K教授舉杯起立,說:“我為全中國的女兒飲福!”我也起來笑答:“我代全中國的女兒致謝你們!”大家笑著起立飲盡。
第二巡遞過茶果,C夫人忽又起立舉杯說:“我飲此酒,祝你康健!”於是大家又紛然離座。K教授和正女士又祝福我的將來,雜以雅謔。一時杯聲鏗然相觸,大家歡呼,我笑了,然而也隻好引滿——
談至夜闌,談鋒漸趨於詩歌方麵。席散後,我忽憶未效穿針乞巧故事,否則也在黑暗中撮弄她們一下子,增些歡笑!
如今到伍島已逾九日,思想頓然的沉肅了下來。我大錯了!十年不近海,追證於童年之樂,以為如今又晨夕與海相處,我的思想,至少是活潑飛揚的。不想她隻時時與我以驚躍與淒動……
九日之中,蕩小舟不算外,泛大船出海,已有三次。十三日泛舟至海上聚餐,共載者十六人。乘風扯起三麵大帆來,我起初隻坐近闌旁,聽著水手們扯帆時的歌聲,真切的憶起海上風光來。正自凝神,一回頭,B博士笑著招我到舟尾去,讓我把舵,他說:“試試看,你身中曾否帶著航海家之血!”艙麵大家都笑著看我。我竟接過舵輪來,一麵坐下。凝眸前望,俯視羅盤正在我腳前。這船較小些,管輪和駕駛,隻須一人。我握著輪齒,覺得桅杆與水平縱橫之距離,隻憑左右手之轉動而推移。此時我心神傾注,海風過耳而不聞。漸漸駛到叔本葛大河(Sheepcult River)人海之口。兩岸較逼,波流洶湧。我扶輪屏息,偶然側首看見闌旁士女,容色暇豫,言笑宴宴,始恍然知自己一身責任之重大,說起來不值父親之一笑!比起父親在萬船如蟻之中,將載著數百軍士的戰艦,駛進廣州灣,自然不可同日語,而在無情的波流上,我初次嚐試的心,已有無限的惶恐。說來慚愧,我覺得我兩腕之一移動,關係著男女老幼十六人性命的安全!
B博士不離我座旁,卻不多指示,隻憑我旋轉自如。停舟後,大家過來笑著舉手致敬,稱我為船主,稱我為航海家的女兒。
這隻是玩笑的事,沒有說的價值。而我因此忽忽憶起我所未想見的父親二十年海上的生涯。我深深的承認直接覺著負責任的,無過於舟中的把舵者。一舟是一世界,雙手輪轉著頃刻間人們的生死,操縱著眾生的歡笑與悲號。幾百個乘客在舟上,優遊談笑,說著乘風破浪,以為人人都守著最閑適的光陰。不知艙麵小室之中,獨有一個凝眸望遠的船主,以他傾注如癡的辛苦的心目,保持佑護著這一段數百人閑適歡笑的旅途!
我自此深思了!海島上的生涯,使我心思昏忽。伍島後有斷澗兩處,通以小橋。澗深數丈,海波衝擊,聲如巨雷。穿過鬆林,立在磐石上東望,西班牙與我之間,已無寸土之隔。島的四岸,在清晨,在月夜,我都坐過,淒清得很。——每每夜醒,正是潮滿時候,海波直到窗下。淡霧中,燈塔裏的霧鍾續續的敲著。有時竟還聽得見駕駛的銀鍾,在水麵清徹四聞。雪鷗的鳴聲,比孤雁還哀切,偶一驚醒,即不複寐……
實在寫不盡,我已決意離此。我自己明白知道,工作在前,還不是我回腸蕩氣的時候!
明天八月十七,郵船便佳城號(City of Bangor)自泊斯(Bath)開往波士頓。我不妨以去年渡太平洋之日,再來橫渡大西洋之一角。我真是弱者嗬,還是願意從海道走!
你海上的女兒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六日夜。伍島
通訊二十五
親愛的小朋友:
海濱歸來,又到了湖上。中間雖遊了些地方,但都如過眼雲煙。半年來的生活,如同緩流的水,無有聲響;又如同帶上銜勒的小馬,負重的,目不旁視的走向前途。童心再也不能喚醒,幾番提筆,都覺出了隱微的悲哀。這樣一次一次的消停,不覺又將五個月了!
小朋友!饒是如此,還有許多人勸我省了和小孩子通信之力,來寫些更重大,更建設的文字。我有何話可說,我愛小孩子。我寫兒童通訊的時節,我似乎看得見那天真純潔的對象,我行雲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說我心中所要說的話。縱使這一切都是虛無嗬,也容我年來感著勞頓的心靈,不時的有自由的寄托!
昨夜夢見堆雪人,今晨想起要和你們通信。我夢見那個雪人,在我剛剛完工之後,她忽然蹁躚起舞。我待要追隨,霎時間雪花亂飛。我旁立掩目,似乎聽得小孩子清脆的聲音,在雲中說:“她走了——完了!”醒來看見半圓的冷月,從雲隙中窺人,葉上的餘雪,灑上窗台,沾著我的頭麵。我惘然的憶起了一篇匆草的舊稿,題目是《讚美所見》,沒有什麼意思,隻是充一充篇幅。課忙思澀,再寫信又不知是何日了!願你們安好!
冰心
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娜安辟迦樓
讚美所見
湖上晚晴,落霞豔極。與秀在湖旁並坐,談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從自然之美感中得來。不但山水,看見美人也不是例外!看見了全美的血肉之軀,往往使我肅然的讚歎造物。一樣的眼、眉、腰,在萬千形質中,偏她生得那般軟美!湖山千古依然,而佳人難再得。眼波櫻唇,瞬歸塵土。歸途中落葉蕭蕭,感歎無盡,忽然作此。
假如古人曾為全美的體模,
讚美造物,
我就願為你的容光膜拜。
你——
櫻唇上含蘊著天下的溫柔,
眼波中凝聚著人間的智慧。
倘若是那夜我在星光中獨泛,
你羽衣蹁躚,
飛到我的舟旁——
倘若是那晚我在楓林中獨步,
你神光離合
臨到我的身畔!
我隻有合掌低頭,
不能驚歎,
因你本是個女神
本是個天人……
如今哪堪你以神仙的豐姿,
寄托在一般的血肉之軀,
儼然的,
和我對坐在銀燈之下!
我默然瞻仰,
隱然生慕,
慨然興嗟,
嗟呼,粲者!
我因你讚美了萬能的上帝,
嗟呼,粲者!
你引導我步步歸向於信仰的天家。
我默然瞻仰,
隱然生慕,
慨然興嗟,
嗟呼,粲者!
你隻須轉那雙深澈智慧的眼光下望,
看蕭蕭落葉遍天涯,
明年春至,
還有新綠在故枝上萌芽,
嗟呼,粲者!
青春過了,
你知道你不如他!
櫻唇眼波,終是夢痕,
溫柔智慧中,願你永存,
阿門!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一日,娜安辟迦樓
通訊二十六
小朋友:
病中,靜中,雨中,是我最易動筆的時候,病中心緒惆悵,靜中心緒清新,雨中心緒沉潛,隨便的拿起筆來,都能寫出好些話。
一夏的“雲遊”,剛告休息。此時窗外微雨,坐守著一爐微火。看書看到心煩,索性將立在椅旁的電燈也撚滅了下去。爐裏的木柴,爆裂得息息的響著,火花飛上裙緣。——小朋友!就是這百無聊賴,雨中靜中的情緒,勉強了久不修書的我,又來在紙上和你們相見。
暑前六月十八晨,陰,匆匆的將屋裏幾盆花草,移栽在樹下。殷勤拜托了自然的風雨,替我將護著這一年來案旁伴讀的花兒。安頓了惜花心事之後,一天一夜的火車,便將我送到銀灣(Silver Bay)去。
銀灣之名甚韻!往往使我憶起納蘭成德“盈盈從此隔銀灣,便無風雪也摧殘”之句。入灣之頃,舟上看喬治湖(LakeGeorge)兩岸青山,層層轉翠。小島上立著叢樹,綠意將倦人喚醒起來。銀灣漸漸來到了眼前!黑嶺(Black Mountams)高得很,喬治湖又極浩大,山腳下濤聲如吼之中,銀灣竟有芝罘的風味。
到後寄友人書,曾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人猶如此,地何以堪?你們將銀灣比了樂園,周遊之下,我隻覺索然!”之語。致她來信說我“詩人結習未除,幻想太高”。實則我曾經滄海,銀灣似芝罘,而偉大不足,反不如慰冰及綺色佳,深幽嫵媚,別具風格,能以動我之愛悅與戀慕。
且將“成見”撇在一邊,來敘述銀灣的美景。河亭(Brook Pavilion)建在湖岸遠伸處,三麵是水。早起在那裏讀詩,水聲似乎和著詩韻。山雨欲來,湖上漫漫飛卷的白雲,亭中尤其看得真切。大雨初過,湖淨如鏡,山青如洗。雲隙中霞光燦然四射,穿入水裏,天光水影,一片融化在彩虹裏,看不分明。光景的奇麗,是詩人畫工,都不能描寫得到的!
在不係舟上作書,我最喜愛,可惜並沒有工夫做。隻二十六日下午,在白浪推擁中,獨自泛舟到對岸,寫了幾行。湖水泱泱,往返十裏。回來風勢大得很,舟兒起落之頃,竟將寫好的一張紙,吹沒在湖中,迎潮上下時,因著能力的反應,自己覺得很得意,而運槳的兩臂,回來後隱隱作痛。
十天之後,又到了綺色佳(Ithaca)。
綺色佳真美!美處在深幽。喻人如隱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與泉相近,是生平第一次,新穎得很!林中行來,處處傍深澗。睡夢裏也聽著泉聲!六十日的寄居,無時不有“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這兩句,縈回於我的腦海!
在曲折躍下層岩的泉水旁讀子書。會心處,悅意處,不是人世言語所能傳達。——此外替美國人上了一夏天的墳,綺色佳四五處墳園我都遊遍了!這種地方,深沉幽邃,是哲學的,是使人勘破生死觀的。我一星期中至少去三次,撫著碑碣,摘去殘花,我覺得墓中人很安適的,不知墓中人以我為如何?
刻尤佳湖(Lake Cauaga)為綺色佳名勝之一,也常常在那裏泛月。湖大得很,明媚處較慰冰不如,從略。
八月二十八日,遊尼革拉大瀑布(Niagara Falls)。三姊妹岩旁,銀濤卷地而來,奔下馬蹄岩,直向渦池而去。洶湧的泉濤,藏在微波緩流之下。我乘著小船霧姝號(The maid of mist)直到瀑底。仰望美利堅坎拿大兩片大泉,墜雲搓絮般的奔注!夕陽下水影深藍,岩石碎進,水珠打擊著頭麵。泉雷聲中,心神悸動!綺色佳之深邃溫柔,幸受此萬丈冰泉,洗滌衝蕩。月下夜歸,恍然若失!
九月二日,雨中到雪拉鳩斯(Syracuse),赴美東中國學生年會。本年會題,是“國家主義與中國”,大家很鼓吹了一下。
年會中忙過十天,又回到波土頓來。十四夜心隨車馳,看見了波士頓南站燦然的燈光,九十日的幻夢,恍然驚覺……
夜已深,樓上主人促眠。窗外雨仍不止。異鄉的蟲聲在淒淒的叫著。萬裏外我敬與小朋友道晚安!
冰心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七日夜,默特佛
通訊二十七
小讀者:
無端應了惠登大學(Wheaton College)之招,前天下午到夢野(Mansfield)去。
到了車站,看了車表,才知從波士頓到夢野是要經過沙穰的,我忽然起了無名的悵惘!
我離院後回到沙穰去看病友已有兩次。每次都是很惘然,心中很怯,靜默中強作微笑。看見道旁的落葉與枯枝,似乎一枝一葉都予我以“轉戰”的回憶!這次不直到沙穰去,態度似乎較客觀些,而感喟仍是不免!我記得以前從醫院的廊上,遙遙的能看見從林隙中穿過的白煙一線的火車。我記住地點,凝神遠望,果然看見雪白的樓瓦,斜陽中映襯得如同瓊宮玉宇一般……
清晨七時從夢野回來,車上又瞥見了!早春的天氣,朝陽正暖,候鳥初來。我記得前年此日,山路上我的飄揚的春衣!那時是怎樣的止水停雲般的心情嗬!
小朋友!一病算得什麼?便值得這樣的驚心?我常常這般的問著自己。然而我的多年不見的朋友,都說我改了。雖說不出不同處在哪裏,而病前病後卻是迥若兩人。假如這是真的呢?是幸還是不幸,似乎還值得低徊罷!
昨天回來後,休息之餘,心中隻悵悵的,念不下書去。夜中燈下翻出病中和你們通訊來看。小朋友,我以一身兼作了得勝者與失敗者,兩重悲哀之中,我覺得我禁不住有許多欲說的話!
看見過力士搏獅麼?當他屏息負隅,張空拳於猙獰的爪牙之下的時候,他雖有震恐,雖有狂傲,但他決不暇有蕭瑟與悲哀。等到一陣神力用過,倏忽中擲此百獸之王於死的鐵門之內以後,他神誌昏聵的抱頭頹坐。在春雷般的歡呼聲中,他無力的抬起眼來,看見了在他身旁鬣毛森張,似餘殘喘的巨物。我信他必忽然起了一陣難禁的戰栗,他的全身沒在微弱與寂寞的海裏!
一敗塗地的拿破侖,重過滑鐵盧,不必說他有無限的忿激,太息與激昂!然而他的激感,是狂湧而不是深微,是一個人都可抵擋得住。而建了不世之功,退老閑居的惠靈吞,日暮出遊,驅車到此戰爭舊地,他也有一番激感!他仿佛中起了蒼茫的悵惘,無主的傷神。斜陽下獨立,這白發盈頭的老將,在百番轉戰之後,竟受不住這閑卻健兒身手的無邊蕭瑟!悲哀,得勝者的悲哀嗬!
小朋友,與病魔奮戰期中的我,是怎樣的勇敢與喜樂!我作小孩子,我作Eslimo,我“足踏枯枝,靜聽著樹葉微語”,我“試揭自然的簾幕,躡足走人仙宮”。如今呢,往事都成陳跡!我“終日矜持”,我“低頭學繡”,我“如同緩流的水,半年來無有聲響”。是的嗬,“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來!”雖然我曾應許“我至愛的母親”說:“我既絕對的認識了生命,我便願低首去領略。我便願遍嚐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嚐!一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我又應許小朋友說:“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嚐,要它針針見血……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而針針見血的生命中之各趣,是須用一片一片天真的童心去換來的。互相疊積傳遞之間,我還不知要預備下多少怯弱與驚惶的代價!我改了,為了小朋友與我至愛的母親,我十分情願屈服於生命的權威之下。然而我願小朋友傾耳聽一聽這弱者,失敗者的悲哀!
在我熱情忠實的小朋友麵前,略消了我胸中塊壘之後,我願報告小朋友一個大家歡喜的消息。這時我的母親正在東半球數著月亮呢!再經過四次月圓,我又可在母親懷裏,便是小朋友也不必耐心的讀我一月前,明日黃花的手書了!我是如何的喜歡嗬!
小朋友,我覺得對不起!我又以悱惻的思想,貢獻給你們。然而我的“詩的女神”隻是一個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的,就讓她這樣的抒寫也好。
敬祝你們的喜樂與健康!
冰心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娜安辟迦樓
通訊二十八
親愛的娘:
今晨得到冰仲弟自北京寄來的《寄小讀者》,匆匆的翻了一過,我止水般的熱情,重複蕩漾了起來!親愛的母親!我的腳已踏著了祖國的田野,我心中複雜的蘊結著歡慰與悲涼!廿七日的黃昏,三年前攜我遠遊的約克遜號,徐徐的駛進吳淞口岸的時候,我抱柱而立。迎著江上吹麵不寒的和風,我心中隻掩映著母親的慈顏。三年之別,我並不曾改,我仍是三年前母親的嬌兒,仍是廿餘年前母親懷抱中的嬌兒!
上海苦熱,回憶船上海風中看明月的情景,真是往事都成陳跡!廿六夜海波如吼,水影深黑,隻在明月與我之間,在水上鋪成一條閃燦碎光的道路。看著船旁燁然飛濺的浪花,這一星星都進碎了我遠遊之夢!母親,你是大海,我隻是刹那間濺躍的浪花。雖暫時在最低的空間上,幻出種種的閃光,而在最短的時間中,即又飛進母親的懷裏。母親!我美遊之夢,已在欠伸將覺之中。祖國的海波,一聲聲的洗淡了我心中個個的夢中人影。母親!夢中人隻是夢中人,除了你,誰是我永久靈魂之歸宿?
廿七晨我未明即起,望見了江上片片祖國的帆影之後,我已不能再睡覺!我俯在圓窗上看滿月西落,紫光欲退。而東方天際的明霞,又已報我以天光的消息!母親,為了你,萬裏歸來的女兒,都覺得這些國外也常常看見的殘月朝暉,這時卻都予我以極濃熱的慕戀的情意。
母親,我隻是一個山陬海隅的孩子,一個北方鄉野的孩子。上海實在住不了!長裙短衫,蝶翅般的袖子,油光的頭,額上不自然的剪下三四縷短發。這般千人一律,不個性的打扮,我覺得心煩而又畏怯。這裏熱得很,哥哥姐姐們又喜歡灌我酒。前晚喝的是“大宛香”,還容易下咽。今夜是“白玫瑰露”,真把我吃醉了。匆匆的走上樓來和衣而臥。酒醒已是中夜,明月正當著我的窗戶。朦朧中記得是離家已近,才免去那“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悲哀。
母親!你看我寫的歪斜的字,嫂嫂笑說我仍在病酒!我定八月二夜北上了。我愛母親!我怕熱,我不會吃酒,還是回家好!
這封信轉小朋友看看不妨事罷?
還家的女兒
七月卅日,上海
通訊二十九
最親愛的小讀者:
我回家了!這“回家”二字中我進出了感謝與歡欣之淚!三年在外的光陰,回想起來,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寫這信的時候,小弟冰季守在旁邊。窗外,紅的是夾竹桃,綠的是楊柳枝,襯以北京的蔚藍透徹的天。故鄉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來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離開中國北方,不曾離開到三年之久,你不會讚歎欣賞北方蔚藍的天!清晨起來,揭簾外望,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兩堆潔白的雲,疏疏的來往著,柳葉兒在曉風中搖曳,整個的送給你一絲絲涼意。你覺得這一種“冷處濃”的幽幽的鄉情,是異國他鄉所萬嚐不到的!假如你是一個情感較重的人,你會興起一種似歡喜非歡喜,似悵惘非悵惘的情緒。站著癡望了一會子,你也許會流下無主、皈依之淚!
在異國,我隻遇見了兩次這種的雲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漢壽白嶺之巔。我午睡乍醒,得了英倫朋友的一封書,是一封充滿了友情別意,並描寫牛津景物寫到引人人夢的書。我心中雜揉著悵惘與歡悅,帶著這信走上山巔去。猛然見了那異國的藍海似的天!四圍山色之中,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滿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陽,鑲出西邊天際一兩抹的絳紅深紫。這顏色須臾萬變,而銀灰,而魚肚白,倏然間又轉成燦然的黃金。萬山沉寂,因著這奇麗的天末的變幻,似乎太空有聲!如波湧,如鳥鳴,如風嘯,我似乎聽到了那夕陽下落的聲音。這時我驟然間覺得弱小的心靈,被這偉大的印象,升舉到高空,又倏然間被壓落在海底!我覺出了造化的莊嚴,一身之幼稚,病後的我,在這四周豔射的景象中,竟伏於纖草之上,嗚咽不止!
還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華京(Washington D。C。)之一晚。我從枯冷的紐約城南行,在華京把“春”尋到!在和風中我坐近窗戶,那時已是傍晚,這國家婦女會(Natinal WomensParty)舍,正對著國會的白樓。半日倦旅的眼睛,被這樓後的青天喚醒!海外的小朋友!請你們饒恕我。在我倏忽的驚歎了國會的白樓之前,兩年半美國之寄居,我不曾覺出她是一個莊嚴的國度!
這白樓在半天矗立著,如同一座玲瓏洞開的仙閣。被樓旁強力燈逼射著,更顯得出那樓後的青空。兩旁也是偉大的白石樓舍。樓前是極寬闊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燈,整齊的映照著。路上行人,都在那偉大的景物中,寂然無聲。這種天國似的靜默,是我到美國以來第一次尋到的,我尋到了華京與北京相同之點了!
我突起的鄉思,如同一個波瀾怒翻的海!把椅子推開,走下這一座萬靜的高樓,直向國會圖書館走去。路上我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自由。楊柳的新綠,搖曳著初春的晚風。熟客似的,我走人大閱書室,在那裏寫著日記。寫著忽然憶起陸放翁的“喚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強登樓”的兩句詩來。細細咀嚼這“喚”字和“強”字的意思,我的意興漸漸的蕭索了起來!
我合上書,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門來一天星鬥,我長籲一口氣。——看見路旁一輛手推的篷車,一個黑人在叫賣炒花生栗子。我從病後是不吃零食的,那時忽然走上前去,買了兩包。那燈下黝黑的臉,向我很和氣的一笑,又把我強尋的鄉夢攪斷!我何嚐要吃花生栗子?無非要強以華京作北京而已!
寫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覺得不好意思告訴你們,我回來後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寫長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頓,到家後心裏一鬆,病魔便乘機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為何,自和你們通訊,我生涯中便病忙相雜,這是怎麼說的呢!
故國的新秋來了。新愈的我,覺得有喜悅的蕭瑟!還有許多話,留著以後說罷,好在如今我離著你們近了!
你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祝你們的喜樂!
冰心
八,三十一,一九二六,圓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