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光四射,他曼聲嚶嚀,"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隻是畢竟仍忘不了那變了心的唐明皇。落幕,下台,後台內,脫了戲服卻遲遲不卸妝,對著鏡裏的華美,心卻一片蕭索。也不知聽了多久雨落紛紛,拍打那小軒窗,再忍不住,起身,開門,見院子中央,雨打梨花,白晃晃落了一地。
崇德殿前,鋪滿了一片雪一樣的花瓣。
他躲在柱後,注視那半掩的殿門透出燈影混亂,搖曳在那一片雪白之上。
染了夜色的雨逐漸將那片梨白沒入沉黑,他緊咬著自己的手指,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一股帶腥的香彌漫出那門縫,他知道,那是"春日醉"的迷茫。
歡場裏打滾的人還有什麼再不明白的?人是借他作了盾牌,遮擋了真實的行動--
卻原來酒不醉人人自醉,竟是這樣的一場荒唐!
早該料到的,隻是心,為何跳的這樣淒涼?!
轉身欲走,迎頭卻撞上一人,撲鼻的酒味,氣息卻怎恁地熟悉?
猛抬眼,那原以為應該在殿內貪魚水之歡的人,卻為何出現在他麵前?眼裏有著和他一樣的哀傷?
一顆心,忽然又酸又痛,像被誰手掐著了一樣--
戲文裏沒說,可史上卻載了:楊貴妃不過難得一次酒醉,畢竟還是為明皇長久寵愛。
於是他伸手,撫上那人臉頰,輕輕抹去那潮濕冰涼:"四王爺......"
"那是雨!"那人撕開了他中衣。
雨夜裏,一朵豔梅,兀自綻放,如血樣。
拚卻人生一場醉,他知道,自己不過陪君醉笑三千場......
本不欲訴離傷。
卻未料,載沉載浮中,忽聽枕邊人一聲低喃:"滄瀾......"
他猛睜了眼,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戲子的眼淚,慢慢滾落到了霧鬢上。
此後十年,"顧媚生"這個名字便被遺落在了京城的老皇曆中。芳華一轉,燮陽五年,皇榜一揭,便已是那"顧梅生"--堂堂兩榜進士探花郎。
一抬眼,眉清目秀,冷冷清清書生模樣,唯上飛的眼角依稀掠過當年明媚的風光。
隻是相見已不識。
那人見他,眼皮都不抬,淡淡道:"顧探花,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際,你就不要進翰林院了,去地方上當個知府如何?"
他亦隻是淡淡點頭:"是,四王爺。"
不曾交彙,那離合的神光。
沒有人知道本該酬躇滿誌的探花郎為何竟在瓊林宴上喝了個爛醉,無聲的淚流兩行。
他以為,那人已將他遺忘。
漸漸的,連他也都將那叫作"媚生"的前生給遺忘。
反是那一抹素衣比以前更加清晰--倒比和那人見麵次數還多些--一次次廟堂上相見,一次次城頭上相逢,沙場裏、征途上,他見那長風卷秋雲,永不能及的風華容光。
無人能比,甚至無人能模仿。
但也沒就此真灰心喪氣。
作了幾年父母官,他倒真學會了社稷為重,民為重。反正再苦,苦不過那風塵裏打滾的歲月,官場上的風雨他並不在意,隻將那些和他一樣苦苦掙命的老百姓牢牢放在心上,為了他們,他可以下跪求人,也可以勇擔罪責。
興許真是天生的戲子,幾年過去,竟是又一次人戲不分,他兀自沉醉在這新生當中,兢兢業業認認真真作了響當當的一名好官,而忘了原先究竟是為何又入了這一行......
那個人,多少年沒見了?
一年一年過去,連他自己都快跟了其他人公事公辦的隻說"四王"怎樣怎樣。
直到有一天,府門被人敲開。
"媚生......"一句猶如炸雷。他被人喚住,在那千秋城的縣衙正堂。
悲喜交集,百味雜陳,半晌,才敢回首--
視線一下子模糊,顫聲道:"王爺......"
這才知道不思量,自難忘。
那人伸手接住了他晶瑩的淚,輕輕道了句:"你的心,本王一直知道。"
心鼓頓時一陣急,鏘鏘的是那雲板兒在響:
湖山畔,湖山畔,雲蒸霞煥;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錦繡般非因夢幻。
原來就是這般良辰美景奈何天!
怎不教人沉醉,怎不教人憐?
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雨香雲片,才到夢兒邊。
晨昏顛倒,不知日月輪轉......
然終還是要依依惜別,臨去時,那人回轉:"明日我派人來,幫你修築城防。"
他抬睫。
"我怎舍得別人來打我寶貝兒的主意,定要牢牢護你周全。"那人解釋。
語調溫存,他心頭卻一陣發寒。
果然,那人留給他說是保護他的東西,乃是城中炸藥和機關的分布圖紙。
夏夜焚風中,他站在城頭,通身寒遍。
八月十九國喪日,他打開千秋城門,端迎那人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