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夜半鬼影(3 / 3)

“砰!”火,亮了。

“許女俠您慢點走,小的給您掌燈。”跳躍的火光之後,是一張諂媚的臉。

許一蘿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一邊邁進墓道之中,一邊隨口問道:“你原來是做什麼的?”

“回女俠,”他答得畢恭畢敬,巨細無遺,“小的讀書二十載,雖是書生意氣卻一心盼望著能有朝一日成為萬眾景仰的大俠,就像許女俠您這樣家喻戶曉。”末了還不忘拍一句馬屁。

“哦?大俠?!”有這麼狗腿的大俠嗎?

“不過,小的小時候曾給我娘擰了耳朵逼著,去給舅舅的酒肆幫過幾年活兒,當店小二。”

“哦。”原來如此,難怪呢。

見許一蘿麵色平靜,暫時不像是要開殺戒的樣子,徐十三鬆了一口氣,偷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

天啊,他既是讀書人,又是以大俠作為終身成就奮鬥目標,怎可以如此點頭哈腰諂媚狗腿?什麼“氣節”啊“傲骨”啊之類的道義,他明明就是懂得的,可現下為了在這女魔頭掌下保全一條性命,他也隻能委曲求全了。想當年韓信能受胯下之辱,他不過是狗腿一些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將來他行大運無意找著本武林秘笈什麼的,到時候再一雪今日之辱!

就在徐十三如此咬著牙思忖的時候,二人已在墓道之中行進了半晌。徐十三掌燈走在前麵,許一蘿跟在後麵。微弱的燈光伴隨著步伐搖曳不定,映在墓道的土壁上,更顯得陰沉。

相比起墳地中的荒蕪開闊而空曠的恐怖,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小墓道卻更讓徐十三毛骨悚然。眼前是條黑漆漆不知深處的黑洞,走在這裏,好似是要通向陰曹地府一般。思及此處,他不禁打了一個冷戰,手一抖,火把掉落在地,瞬間熄滅。

“啊——”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他不禁驚叫出聲,轉身拔腿就往回跑。可他顯然忘了身後還有一個人,還沒邁出兩步,就撞在許一蘿身上,二人一起跌倒在地。

身下軟軟的,溫溫的——這個觸感讓徐十三舒了一口氣:這是個人,不是什麼妖魔鬼怪。可剛安心不到眨眼工夫,他又猛然憶起:身下的這家夥雖然不是鬼沒錯,可是,她卻是江湖中人人談之色變的鬼姬!

他……他竟然撞倒了九幽鬼姬?!頓時,他僵直了身形,如墜寒潭。這下完了,不用等牛頭馬麵來索命,這女人一招就能讓他直接見閻王老爺了……

“喂,要發傻可以,能不能拜托你先爬起來?”

身下傳來微微惱怒的聲音。徐十三立刻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慌忙起身,而後,站定在她麵前,死死閉上眼,顫抖道:“那……那個……就算要殺我,看在我好歹也算聽話的分上,能不能……讓我死得不那麼痛苦?”

不知是從哪位說書的口中聽過,有武林前輩曾說: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時候。這句話他現在算是理解了。在一片沉寂與黑暗之中,他捏緊了拳頭,等待著接下來的必殺一擊。可是,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那女魔頭卻還遲遲沒有下手。好個狠毒的女人啊,雖未動手可這等待卻已能將他半條命嚇了去!

“喂,還不走嗎?”

忽地眼皮一亮,隨後便聽那女魔頭開口喚他。徐十三顫巍巍地睜開眼,隻見許一蘿已拾起了火把並將之點亮,站定在那裏望他。

“你……你不殺我?!”他脫口而出。

她沒有回答,隻是拿著火把越過他,走在他的前麵,向墓道深處行進。而徐十三眼見唯一的光明越行越遠,回頭望望陰暗的墓口,頓了頓後,向火把的方向追了過去。

行走在許一蘿身後,望著眼前這“九幽鬼姬”的背影,徐十三並不是沒有盤算過逃跑的可能,然而怎麼想都是隻有一個“死”字的模樣。正當他在腦海中演練著一百八十回三十六計之最上計的時候,她淡道:“到了。”

越過她的肩頭看去,火把所能照耀的範圍內,是一個不小的穴室。棺木躺在穴正中,四壁處則堆滿了隨葬品——各樣的瓶瓶罐罐,還有精美的漆盒與木匣子,以及顏色與花紋都保存得相當鮮亮的布帛。這讓徐十三差點看傻了眼:原來墓穴就是這番模樣,豪華得很哪!然而讚歎未能持續太久,當眼光轉而回到正中央的棺木時,他頓時身子一抖,想也不想地雙手合十,衝死者拜拜起來:“這位鬼大人,若您泉下有知,大人有大量,千萬休要怪吾!在下無意冒犯,擅闖貴府更是情非得已……”

“不是‘大人’,是夫人。”她一邊撿起地上的漆盒上下打量,一邊順口糾正他的話。

“啊?!”他愣了一愣,呆望向她,隨即疑惑道,“這難道不是哪派掌門或大俠的墓?”

她瞥了他一眼,隨手拾起一個木匣子打開,衝他揚了揚其中金燦燦的頭釵,“你見過哪個大俠拿這些東西陪葬?”

“這倒是……”徐十三喃喃道。他這才意識到,這墓中的隨葬品都是女眷的衣裙、首飾、水粉胭脂,還有一點瓜子什麼的吃食。

難道墓裏的這位,是個女俠?

正當他如此思忖並望向棺木企圖看出什麼蛛絲馬跡的時候,卻見許一蘿背了一個碩大的包裹,正拍著棺材板子。原來,她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挑了一些值錢貨,用一塊大粗布包了。現下又盯上了棺木了。

見她曲了手指輕輕敲了敲棺材板兒,徐十三想也沒想的,驚得立馬衝上前,一巴掌拍開她的手,“你你你……你不要命啦!敢對死者不敬,不怕鬼魂找你索命嗎?”

麵對徐十三氣急敗壞的臉,許一蘿愣了一愣,隨即垂下了手,也不吱聲,隻是望著他微微地揚了唇角,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來。

那笑容在火把的映照下,顯得有些陰沉。徐十三心下一驚,這下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做了什麼,“啊啊啊!這下……要……要死了……”

他痛苦地蹲在地上,雙手抱住了腦袋。天啊,他怎麼一個大腦發熱,就上去阻止那女魔頭了呢?他……他竟然去打開了那個女魔頭?!他這不是自尋死路嗎?要死了要死了……

難道今日就是他徐十三的大限?這女魔頭和鬼魂妖魅,不管他怎麼選,都隻有一條死路啊啊啊!

對!反正橫豎都是一死!死在人手上,總比死在鬼手上來得痛快些!

想到這裏,徐十三反倒寬了心,頓時也膽大了起來。垂下抱著頭的手,緩緩地直起身來,他用自認為仇恨的眼神狠狠盯住麵前這個人稱“九幽鬼姬”的女魔頭。

俗話說得好,赤腳的怕光腚的,光腚的怕不要命的。這時候的徐十三,那可是真正叫做“將生死置之度外”。沒錯,他是膽小,但是此時抱著“必死的決心”,倒也不覺得眼前的這個魔女有多可怕了。

吞了吞口水,他慢慢地、重重地捏緊了拳頭:既然都是要死,那就讓他死得雄壯一點,好歹也對得起這麼多年來想當大俠的夢想——

“嘿呀啊——”

仿佛是為了給自己鼓氣一般,徐十三大聲地吼了起來,捏緊拳頭就向許一蘿的方向狠狠地衝了過去。

萬沒想到那個膽小怕鬼又諂媚的家夥,這時會突然變了個人似的。許一蘿臉色一變,眼看著對方就要猛撞過來,她下意識地閃身就躲——可是,她卻忘了自個兒是站在龐大的棺材邊上的,根本就無處可退。背靠上了陰冷的棺木,她心下一駭,她正想再換個方向退去,然而,卻已是來不及——

“砰——”

好大的一聲響。

徐十三隻覺得耳鳴得厲害,像是有整個戲班子在他耳邊敲鑼打鼓似的。頭暈暈乎乎的,好不容易才慢慢有了知覺。懵懵懂懂地睜開眼,在火光的映襯下,隻見麵前的是一張素淨的麵容。她也正瞪大眼回望著他,讓他輕易地在那清澈的眼眸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這……這是怎樣的狀況?一時間,大腦短路,腦裏刹那一片空白,也不知該幹什麼,就這樣呆愣愣地盯著麵前那張清秀麵容和那雙水亮的大眼。

過了好半晌,直到那水眸的主人率先恢複了行動能力,咬牙切齒的一句“你在幹什麼”,徐十三這才三魂七魄歸了原位,忙不迭地爬起了身,連著喃喃道:“抱歉……抱歉……”

不知什麼緣由,突然間覺得心虛得很。徐十三不敢看向對方,隻得將眼瞥向一邊。可不瞧還好,一瞧再度讓他三魂七魄飛了開去——

“啊!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先前扶著棺材直起身子的許一蘿,正在整理身上有些淩亂的衣衫。聽見他的驚叫,便順著他驚異的眼光望去。這一望,也讓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棺蓋竟然打開了!

想必是剛才一撞之下,被衝力推開所致。而先前她一直執在手中的火把,先前也被撞飛出去,竟不偏不倚地掉落在棺材中,燒著了屍體的壽衣!

完……完蛋了!想她盜墓也有十多年的經驗,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狀況!雖說盜墓的是不信妖鬼的,可是見到現下這種徹底要毀了屍首的情況,讓許一蘿也不禁懼怕會不會遭來報應。

望著越燒越大的火勢,她向後退了一步,再一步。繼而打定主意,轉身就要向墓穴口衝去,逃離這恐怖的地方。

“呆子,還不走!”

見他還呆站在原地,望著著火的棺木發呆,她想也不想地,抓了他的袖口就把他往墓道外拽。然而,連拽幾下,卻是硬拉不動。

“……”

徐十三望著麵前的火勢,僵住了身形。明明是懼怕得要死的,腿肚子直打軟,怕那屍首或鬼怪會突然坐起向他索命,怕大火蔓延活活燒死了自己,可是步子卻是偏偏不願邁動的。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

脫下外衫,他想也不想地衝棺木上拍去。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將那滿額頭的冷汗映得清清楚楚,也將那哆嗦著的牙關映了出來。

許一蘿看呆了眼:看他那模樣,明明是怕得像是隨時都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樣子,可為什麼他還要一下下地撲滅那火焰呢?

“傻子,你想被燒死嗎?”她再度伸手拉他。

“不能走!這樣對待逝者,會遭天譴的!”

他頭也不回,隻是一下下地用長衫拍打著火焰。難聞的焦糊味道傳來,這讓他又驚又怕,急得眼眶發紅,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許一蘿愣了片刻,隨即抽出了那塊原本用來包裹陪葬品的大粗布,也學著徐十三的樣子,衝那棺木中的火焰撲去。

一下,兩下,三下……

火勢漸漸地小了,最終一點零星的火光也被撲滅,四周再度陷入死一般的黑暗與沉寂之中。許一蘿從來沒有這麼懼怕過黑暗,忙不迭從懷中掏出火折子燃上。

火光映照之處,卻見徐十三正拿著自己的長衫,哆嗦著膀子,衝棺木中人拜道:“這位夫人,在下本無意冒犯。傷你身體實是罪該萬死。但,求您大人有大量,莫和我們計較,我們並非存心的……”

說完,他顫巍巍地走上前去,將自己殘破的長衫蓋在死者的屍身之上,然後費力地抬起棺蓋,想給逝者重回安寧淨土。

見他一人搬著吃力,許一蘿連忙幫忙。二人合力將棺蓋合上,這才舒了一口氣。

“你不是相當怕鬼的嗎?”望向他,她忍不住將疑惑問出口,“怎麼非但沒有逃走,還一心撲火,不怕什麼東西突然找你索命嗎?”

“怕啊,怕得要死,”他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偏著頭望了望她,一邊苦笑答道,“可是,再怎麼怕,畢竟是我們打擾‘她’安眠,未尊重逝者,是我們有錯在先。既已鑄成大錯,怎麼可以丟下置之不理?再怎麼也得向‘她’道了歉才行。”

“……”許一蘿沒有吭聲,隻是回望他苦笑的麵容。沒錯,這家夥是在怕的,到現在手臂還有些哆嗦呢。可是,他卻沒有逃開,死腦筋地想著什麼尊重逝者,什麼道歉與補救……

“走吧。”

拾起了包袱,許一蘿回望了一眼滿地的隨葬品,還是決定空手而歸。

“耶?!你怎麼什麼也沒拿?”這下倒輪到徐十三疑惑了。

“不是你說尊重死者的嗎?”她扭頭望他,笑道,“再說,這次已經給人家添了許多麻煩了,再拿東西也太說不過去了。”

“呃……話是這麼說沒錯啦,”他撓了撓腦袋,“可是,你不是來這位女俠的墓中偷武林秘笈的嗎?這樣就放棄了?”

“女俠?!武林秘笈?!”她不禁失笑,“誰告訴你這些亂七八糟的?再說了,你看這墓主的陪葬品,都是富足的生活品,哪裏有半點武林中人的模樣了?明明就是一個普通的富戶人家女子。”

“這……這倒是……”徐十三喃喃道。

對啊,怎麼看這墓中都隻有些吃的玩的穿戴的,也沒半把長劍什麼的,若是女俠之墓,也未免太不敬業了吧。可是,既然是普通人家的墓穴,她九幽鬼姬許一蘿來這裏做什麼?她不是隻盜取武林秘笈和珍寶來著的嗎?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許一蘿長歎一聲:“唉,說吧。是不是那些說書的鬼家夥,又說我來著?對了,他們怎麼說的?”

“呃,”徐十三想了一想,將說書人的話轉述出來:“他們說你‘總是趁著三更半夜出沒於荒山墓地,尤其愛進武林曆代高手名士之墓穴,盜走隨葬品如上古神兵、秘笈劍譜、珍藏密寶’,而且還要‘汙辱仙人遺體,將屍骨鞭打至散’……”

越說到後麵,徐十三就越覺得不對勁兒。這“九幽鬼姬”,雖然看上去蠻嚇人的,但是這一晚上來,除了企圖盜墓之外,似乎並沒有做其他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雖然他一直擔心她會殺了他,可是,就算他不小心撞倒她,她也並沒有如說書人所說的,將他大卸八塊……

“那個……你……”想了好半晌,徐十三終於忍不住將自己的困惑問了出來,“你……你真的是傳說中的‘九幽鬼姬’許一蘿?!可是看著不怎麼像啊……”

她微微斂了眉頭,長歎出一口氣來:“我的確是許一蘿沒錯,江湖上的人送我一個‘九幽鬼姬’的名號。隻是……”她揚了唇角,勾勒出一抹無奈的苦笑來,“隻是,我隻不過是個盜墓的。”

“那……你不曾殺人?!”他驚叫地問。

她搖頭,想了半晌補了一句:“不過曾經有個叫什麼名兒來的,偷偷跟著我盜墓,結果被年久失修的磚頭砸傷了天靈蓋,頓時斃命——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死在自己麵前。對了,那家夥叫什麼名兒來著……好像是什麼豺狼的……”

“令狐柴郎?!”

“對了!沒錯,就是這個名字!”

“天……”徐十三哀歎一聲,原來他所仰慕的大俠,並非抵抗惡勢力流盡最後一滴血,而是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見了閻王老爺的。感慨了好一會兒,他又突然想到,“那你……難道也不會武功?”

“是啊,”許一蘿答得很是痛快,“我一個盜墓的,隻要懂得挖坑開鎖外加古董鑒定就好了,學武功做什麼?墓底下那位,又不會跑出來跟我過招。”

這話倒沒錯。徐十三呆了半晌,最終近似哀嚎地問道:“那你怎地會被人稱作‘九幽鬼姬’那般恐怖的名字和作為?”

“我也不知道啊,”許一蘿撇了撇嘴,“也許純粹是那幫人吃飽了沒事做,想挖掘點刺激的猛料吧。”

“天……”徐十三抱頭長歎。他還沒入江湖,倒是先見到了江湖的強悍——

原來,無風也起浪的八卦風範,才是江湖的最強終極殺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