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一逢瞥了她一眼,隨即垂下,淡淡地下了結論:“江逐浪,你真不是一般的厚臉皮。”
她未反駁,隻是將木架子又敦回了屋簷下,然後笑眯眯地望著他。
屋簷下本就狹小。除了三個人之外,又是碩大的木架,以及那燒餅攤子,使得本就狹隘的小小地方,更顯得擁擠不堪了。
那小販望著下不停的雨,一會抓耳一會撓腮,甚是焦躁的模樣;江逐浪低頭摸著肚皮,笑眯眯地歎了口氣;陸一逢一言不發,隻是靠在牆邊,從袖中掏出刻刀,從架子上取下一塊廢棄了的木頭,默默地雕刻起來。
一下,兩下……當木塊的棱角被磨平,漸漸有了柔和的形象之時,江逐浪轉過身來,摸著下巴,盯住陸一逢手中的活兒,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
“是貓兒嗎?”她微微偏了頭,眯眼笑著建議道,“為什麼你隻雕貓兒呢?何不雕隻老鼠,湊個對兒,你看如何?”
“……”陸一逢未答話,隻是低垂了眼,唇邊揚起一抹譏誚的弧度:哪兒將貓和鼠湊對兒的?
見他不搭理,她也並不生氣,隻是靜靜地看著——當然,“靜靜”二字,是在自動忽視了她那聲如雷動的“空城計”的情況下。
也不知站了多久,天色漸漸黯淡下來,由傍晚雨幕的昏黃,漸漸轉而變得深沉。對麵人家屋內,已有燭光亮起,光芒透過紙窗,被紛亂的雨絲模糊了。
江逐浪無奈地拍了拍肚皮,斜斜瞥了一眼那攤子上冷透的燒餅,就連一貫上揚的唇角,此時都透露出哀怨的意味來。
那小販終究是看不過眼,撇了撇嘴,遞了一塊給她,一邊嘮叨著:“你這人怎麼忒得摳門?!不過兩文錢的燒餅,偏偏就是一毛不拔,倒是做一副可憐相,要我白送你!”
“哈,多謝這位好心的小哥!”江逐浪笑著接過燒餅,道謝之後,咬了一大口,邊嚼邊道,“不過,小哥你這句話說得可就不對了。逐浪我並不是摳門,實在是身無分文啊。要不然,也不會白占你小哥的便宜……”
說到這裏,她將手上咬了一口的燒餅又掰了一半,將完好的那半邊遞向陸一逢:“這位老兄,瞧你站了半天,都不餓的嗎?若是也忘了帶荷包,好歹大大方方地說出來嘛,不要不好意思,這邊的小哥可是很慷慨的哦!”
“喂喂!”那邊的小販立馬出聲抗議,“一個吃白食的就夠我受的了!莫要再來,莫要再來!”
正說著,隻見雨地裏一個粗布衣衫的婦人,提著燈籠、打著把油傘,自街那一邊緩緩走來,邊走邊左右望著,似是在搜尋什麼。一見那人,小販狂喜地大叫了聲:“吳娘——”繼而推著燒餅攤子就衝了過去。
眼見小販和那婦人打傘離去,江逐浪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哎,若雨不停,我在這裏再站個三月,也不會有人為我送傘哪……”
一隻手還懸在空中,見對方完全沒有接過那半塊燒餅的意思,她幹脆直接將它塞進了他手中,也不管他是否樂意。然後,她一邊啃著剩下的半塊,一邊蹲了下去,抬眼望他,“哪,這位老兄,你可有人來為你送傘?”她嚼了兩口又涼又濕的燒餅,明明是無味得很,可她笑眯眯的模樣,好似是在吃什麼山珍海味一樣,“會不會有一個長發飄飄的仙女姐姐,前來接你?哈,這位老兄,我看你眉目間,似是有桃花哦……”
聽著她絮絮叨叨地說些沒邊沒際的話,望著硬被塞在手上的那半塊燒餅,陸一逢終於停下了手中的刻刀。因她的聒噪而斂起了眉,靜默了片刻,他微微低垂下眼,望向她:“餓?”
“嗯嗯!”她連忙大力地點了點頭。似是為了證明這點一樣,她忙將手上的燒餅一齊塞進口中,直將腮幫子撐得鼓鼓的。
陸一逢斜眼瞥她,終究還是搬了木架子,順著牆角,踏入了客棧大門。一來,他著實腹中饑餓;二來,實在是她的聒噪讓他不勝其煩;三來,她為他揀貓、遞過燒餅。於情於理,請她一頓,不算為過。
見他踏入店中,江逐浪連忙跟上。衝打盹被驚醒的掌櫃以及一旁直打哈欠的店小二微微頷首之後,她坐定在他對麵的位置上,揚起了手,“小二,來一隻烤鴨,一盤四喜丸子,三碗白飯,再來兩斤花雕!”
陸一逢的眼角迅速抽動了一下。然而,未等他出言製止,那小二立刻吆喝了一聲“來咯”,一路小跑著端了茶壺為二人斟茶之後,便衝進廚房下單張羅去了。
陸一逢隻得作罷,一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麵斜眼瞥她,“你倒是客氣得很!”
她怎會聽不出他口中的譏諷之意?可她非但不惱,反而大咧咧地笑了開來,“哈!這位兄台,你說對了,我江逐浪這個人,別的不會,就是會客氣!”
他冷笑一聲,“好厚的臉皮。”
“哈,”她大笑,邊用右手捏起了自己臉頰,“你看,有城牆那麼厚不?”
“……”見她非但不怒,反而光明正大地拿自己開涮戲謔,這讓陸一逢著實一愣,剩下來的嘲諷話兒,也統統說不出口了。
就在這時,小二捧了個酒壇子出來。江逐浪連忙一手接過,手一拂,掀開了壇上封泥。隨即為他斟上滿滿一海碗,再將自己的杯子注滿,“喏!這位兄台,未想到我們一見如故,幹!”
她單手端起碗,說完就“咕嚕咕嚕”地往喉嚨裏灌,直看得陸一逢斂起眉頭,並在唇邊勾勒出諷刺的弧度,“一見如故?誰啊?”
“耶!兄台這話可就見外了,”她用袖口擦了擦唇角的酒,笑道,“俗語有雲,前世百次的擦肩而過,才可換來今世的對望。好歹咱們現在是同桌共飲,想必上輩子我定是為你扭斷了脖子哪!”
陸一逢並未答話,隻是從鼻中重重地“哼”出一聲來。
“啊,說到這裏,這位兄台,敢問尊姓大名?剛才可沒告訴我哪!”她又為自己斟上一碗。
他低垂眼眸,“山中無名客,不值一提。”
“耶,”她撇嘴,笑道,“沒個名兒,喊起來多別扭啊。總不能好兄弟之間,也是‘兄台’來‘兄台’去的吧!多不親切!”
陸一逢斂了眉頭,“又有誰和你好兄弟了?莫要如此自說自話。”
她牛飲了一口,隨即學他的模樣,將眉頭斂緊,“‘誰和你好兄弟了?’”她學他的口吻,沉聲道,隨即鬆了眉頭大笑開來,“老兄啊,莫這樣一臉嚴肅,老得快哦!小心未等到桃花滿枝,便先成了小老頭子。到時候惹得桃花姐姐唱一句‘我生君已老’,那可就後悔莫及了啊!”
他斜眼瞪她,“可有聽說‘吃人嘴短’?若還惦記著你那隻烤鴨,便給我閉嘴!”
“是,”她耷拉著嘴角,一臉哀怨,“果然哪位請客,哪位才是大爺啊。你放心,我再不多嘴就是了,阿貓兄。”
陸一逢頓時僵硬了身形,舉杯飲酒的動作僵直在半空中,喝也不是,放也不是。他默然不語,冷眼斜她。
江逐浪很是無奈地攤了攤手,“我也是沒辦法啊。兄台你又不肯告訴我你的姓氏,我無以為稱,想來想去,隻知道你刻貓為生,隻好喊你‘阿貓兄’了啊。”說到這裏,她一臉無辜地望著他,滿是誠懇神色,“難道兄台對這名字不喜歡?那也無妨,便喊你‘阿狗兄’,可好?”
他淡淡地瞥她一眼,喝了口酒,緩緩道:“年紀輕輕,莫要沾上這盡占嘴上便宜的惡習,於你有害無益。”
“嗯!我知道了,多謝這位阿伯教誨。”她從善如流地改口,隨即咂了咂嘴,露出一副惋惜模樣,“好端端一位不錯看的俊秀大哥,硬生生得未老先衰,實是可惜啊,可惜。”
“不勞尊駕操心,”他一邊喝酒,一邊淡淡答道,“不過十七八的姑娘家,卻行為粗魯、滿嘴胡言、厚顏無賴,好端端地浪費了這大好年華,實是可惜啊可惜。敢問,閣下真的是女人嗎?”
她笑眯眯地反唇相譏:“哈,堂堂七尺男兒,喝酒卻慢品慢嚐,毫無大口狂飲的男兒豪爽——這位‘姑娘’,你何苦要女扮男裝?”
他依然不急不慢地喝著,“實是不忍看這一身怪力的邋遢男兒,扮這姑娘家的嬌小模樣,卻偏生扮得有形無實、言行舉止半分不像。”
“哈,非也非也,”她仰天大笑,“逐浪可未有半分偽裝,不過天生神力、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便是平日裏的本相。逐浪我平生最看不得人矯揉造作,明明是山野莽夫卻還要扮做斯文樣兒。喂!這位兄台,可有興致與逐浪放膽一拚?”
他淡淡瞥她,“和你?哼,豈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話我欺負姑娘家?”
“哈,剛才你不還說我不像女人,怎麼這會又改了說辭?男子漢大丈夫,說話扭扭捏捏,真不像樣!”她也不等他回答,便一把抓起了酒壇,連灌下兩口,自說自話道:“來!逐浪我先幹為敬!”
兩口黃湯下肚,江逐浪雙頰泛紅,抓起筷子打著碗兒唱起歌來:“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正唱到這裏,眼看小二將烤鴨端上桌來,她立馬忘了唱詞,樂嗬嗬一笑,“哈!這鴨,怎麼長了三條腿?”
“噗——”
陸一逢頓時一口酒噴出來,瞪大了眼望向她:瞧她一副豪飲模樣,笑論高歌,他還道她酒量高深,未想到這般容易,便就神誌不清了。
他忙一把從她手中搶過酒壇來,“喂!休再喝了!”
“為何?”她扯下一條鴨腿來,舉著油晃晃的鴨腿指向他,笑問道,“哈!為何不能喝?不是說了,‘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他一巴掌拍向她伸向酒壇的手,“再喝,你便當真跟他醉鬼太白一樣,下水撈月了!”
她捧著被拍紅的手直吹氣,一臉哀怨,“這位老兄,你……你怎出手傷人啊?古人有雲,君子動口不動手……嗝……”
她打了一個飽嗝,滿口的酒氣撲鼻而來。陸一逢皺緊了眉頭,實在是想她就這麼丟著不管,可終究還是忍著那難聞的酒氣,一邊掏出了兜裏今天賺來的五十文錢,一邊伸手招來了小二:“給這位姑娘安排一個房間。”
“抱歉啊,”小二點頭哈腰地賠笑道,“這位客官,不是我不幫忙,隻是這五十文,剛剛夠付打尖的賬,實是不夠住店啊。”
陸一逢頓時無言,望向那麻煩的源頭——她正半趴在桌麵上,砸巴著嘴呢。
雖然很想當作沒看見,卻突然想到她笑眯眯地嚼著燒餅,歎上一句:“若雨不停,我在這裏再站個三月,也不會有人為我送傘哪……”
想來,她定非本地人,又身無分文,難道真將她摔在街頭?
他抬眼望向門外: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悄然停息了。陸一逢僵住身形,愣了半晌。他的眼角迅速抽動了一下,終究還是將木架子背在肩上,一手扶住撐起她重量,拖著她走出了客棧。
不再像來時那般慢吞吞地閑晃,陸一逢快步走向郊外的山邊。穿過因雨水而紛紛落下葉片的桃花林,直奔向煙塵居。隻在鋪就著落葉的泥地上,留下泥濘的腳印。
頭很痛。
江逐浪抬了抬眼皮,卻覺得眼上如有膠粘,費了老大的力氣,才睜開了眼:先映入眼簾的,是茅草質地的屋頂。
她又被關柴房了嗎?
模模糊糊地想著,隻覺得頭昏昏沉沉的,江逐浪伸手去按太陽穴,一邊微微偏了頭去。
明亮的晨光透過窗戶照射進屋來,映出滿地狼藉景象——
桌子被掀倒在一邊,長凳四腳朝天,而完好的茶壺與杯子,則被放在了地麵上。
“耶,怎的柴房裏發生了一場惡鬥嗎?”
她疑惑道,右手捶了捶腦袋,然而這並沒能換回她對先前事件任何的印象。
“哼!”門外傳來一聲冷哼,“‘惡鬥’?!這詞兒也太低估醉貓撒潑的本領了。”
“呃?”江逐浪愣了一愣,掀開被子踏下床來,快步走向門外。
隻見一個身穿暗藍色衣衫的高壯男子,正背對著她,坐在茅屋門外的小凳上,用刻刀一下一下地雕琢著手中木塊。
“哈!”江逐浪一拍腦門,咧嘴笑開,道,“我想起來了!這位老兄,許久不見,想不到在此竟然又見麵了,果然是有緣啊,有緣!”
陸一逢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卻未抬頭,隻是依舊專注於手中的木雕。
“‘許久’?!你是還沒醒酒嗎?”
“哈?”她愣了一愣,這才憶起昨日客棧門外避雨、後又拚酒的事端來。想到這裏,她捶了下自個兒的後腦勺,恍然大悟,忙衝他拱了拱手,笑道:“多謝這位老兄,逐浪我身無分文,若非老兄幫忙,定是要露宿街頭的了。”
他眼光未離手,隻是緩緩搖了搖腦袋,“若能重回昨日,我定不會如此多管閑事,直接將你丟在橋底路邊,也好過見你蠻力撒野。”
“‘撒野’?!”她疑惑地重複道,不解地望向他,“此話怎講?”
他終於抬起頭來,深邃的黑眸鎖定於她,“放歌高唱,掀桌舞拳,你說,這些算不算是撒野?”
“哈,老兄你莫是說笑的吧。”江逐浪幹笑了兩聲,不過,一想到剛才醒來之時所見的滿地狼藉,她那唇邊慣有的弧度,也不由得耷拉了下去。
陸一逢再不搭理她。昨夜,他一時好心,竟是招來了個天大的麻煩:那江逐浪拚酒似是豪爽得很,可惜酒力卻不怎麼的,酒品就更是奇差——灌了三大碗酒便開始犯迷糊。他拖她回煙塵居的這一路上,她時而放聲高唱,驚得桃花林中休憩的飛鳥,紛紛拍了翅膀四處逃竄。進了門之後,她更是變本加厲,突然心血來潮地說是要打拳給他看,於是立馬掀桌挪開地方。若不是他手腳快,及時端了茶壺和杯子搶救到一邊,怕是這些家當,也要被這蠻力女一起毀了!舞了一番雜亂無章的拳法,卻全然並無半點內勁。隻是她天生蠻力,就算沒有內力,卻也是虎虎生風,這威力也夠受的了。他已不動武一年之久,可這一次,他著實是忍無可忍又無法可想,隻得一手刀砸在了她的後頸子上,這才讓她消停下來。
見他不說話,江逐浪自知理虧,忙搓著手,進屋將掀翻在地的桌子凳子一一扶正,又將地上的茶具擺回了桌麵,這才走出屋子,在牆邊與他並排蹲下。
“哈,抱歉啦,”她笑著道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我這人最欣賞大口喝酒的豪邁氣魄,總是想試上一回哪!所以,這不就……”
陸一逢斜眼瞥她:這麼說來,她第一次拚酒發癲,就被他撞個正著——這算是他運氣太背嗎?
低垂了眼,手中刻刀輕輕琢磨兩下,一隻精巧的貓爪子就呈現出形。隻聽他淡淡道:“小女娃年紀輕輕,卻拚酒狂飲,一副癲狂模樣,這是女兒家應有的姿態嗎?”
“哈,”她偏頭望他,大笑道,“這位兄台正直青壯,卻隱居山林,一副老人家相,這是熱血青年應有的姿態嗎?”
“……”他未停下手中的動作,直到手中的木塊,逐漸變為一隻眼微眯、似是半夢半醒的貓兒,他才打破了半晌的沉默,忽然緩聲道:“陸。”
“呃?路?哪條路?”她一愣,隨即被他手中那隻睡貓兒吸引了目光,“哈!這隻貓兒真是憨態可拘得很。這位兄台,咱們都這麼熟了,不如賣個交情,把這隻貓兒送給我吧!”
他冷冷地斜她一眼,“十文。”
“耶,”她笑道,“這話說得可就見外了。咱們雖是相識不久,可卻是一見如故、把酒言歡,這般交情,若還談錢財,實是俗了啊,俗了啊。”
她一麵說,一麵搖著頭作惋惜狀。
“抱歉,在下山野莽夫,偏生是如此粗俗,”他攤開了手,沉聲道,“十文。”
江逐浪立馬垮下臉來,“兄台,你也知道小弟我身無分文,實是手頭不便哪……”
他則淡淡地瞥她一眼,一言不發,斂起眉,起身,撣了撣身上的木屑,也不搭理她,隻是徑直走回了茅屋之中,關上了門。
“喂,兄台,這般容易生氣,莫不是喜怒無常的姑娘家?”她邊拍門邊道。
誰知道手勁一個把握不住,隻聽“砰”的一聲,那木門柴扉應聲倒地——
透過原本應是門的地方,看見對方那張緊斂眉頭、鐵青的臉,江逐浪“嘿嘿”地幹笑了兩聲,向後退了一步,再一步。彎了腰,將門板蓋了回去,她打著哈哈抬手作了個“後會有期”的手勢,隨即,拔腿就往山下跑——
隻聽身後,又傳來“砰”的一聲。
——這便是江逐浪和陸一逢的初次見麵的光景。
那一年,江逐浪才剛剛加入仙俠門,不過是眾多低微弟子中尋常的一名;那一年,陸一逢隱居山中已有一年,這一年中不曾動武,卻因她而破例。
那時,她對他的評價,乃是:好一個年紀輕輕、言語刻薄的陰沉小老頭。
那時,他對她的評價,乃是:好一個牙尖嘴利、嗜酒如狂的天生蠻力女。
都不是什麼正麵的評價。
可這一段並不算愉快的初遇,不知怎的,在隨後的日子中,卻漸漸由不對盤兒的架勢,轉成了見麵便必要互損一番、鬥嘴不休的狐朋狗友。
每到門派裏無甚任務可偷溜的時候,她便要奔向這永寧鎮郊的桃花林,來這煙塵居中,偷喝他藏了許久的美酒。
每當結束了忙了好些日子的任務,她便要帶著一身塵土與疲憊,來這名副其實的“煙塵居”中,與他你一言我一語,嘮磕拆台、損來損去、鬥口不休。
每當在外跌爬滾打混了一身的傷,傷了肉斷了骨頭,她便是爬,也要爬來這煙塵居,衝那個一臉陰霾似是隨時會將她丟出去的男人,“嘿嘿”地幹笑幾聲。
她終於知道他的名字,喊他“陸兄”,然而更多時候,則調侃地稱呼他為“陸姑娘”。
他則在門外立了牌子:“唯鬼與江逐浪不得留宿”,然而,每當她灰頭土臉地走進桃花林,他卻終是燒了熱茶,繼而整夜坐在門口小凳上慢慢地刻著木貓。
她始終未帶來那十文錢,卻是每次到了煙塵居,都要向他白討那木貓。
他始終沒將那隻懶散的睡貓兒送給她,隻是放在了屋中書架上,藏了許久。
一晃,便是三年。
2 拐帶
江逐浪緩緩地邁著步子,不急不慢地向遠處的朱紅大門走去。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樣,讓那守門的弟子看得好生著急,隻得高叫出聲:“大師姐,別再磨蹭了,史掌門找了你半晌了。”
“哈,莫急莫急,這就來。”她笑著答道,可步子卻還是那般慢吞吞的。
史非花會來找她,那一定又是沒什麼好事了。難道明知要被坑,還要她樂顛顛地衝上去自個兒往陷阱裏跳?
想到這裏,那平日總是微微上揚的唇角,也不禁帶了些苦惱神色。
可恨,平時也沒覺得這條道兒這麼短呢!
正當江逐浪盯著腳下,抱怨著這路著實太短、就算她再怎麼晃悠也耗不了多久的時候,她也跨進了朱紅色的大門——
“逐浪,許久不見了。”
溫潤的聲音自麵前響起。一抬眼,正對上一抹溫文儒雅的微笑。
江逐浪嚇得直拍胸口,連連給自己壓驚的模樣,惱道:“史掌門,這般神出鬼沒的,你沒聽過俗話說得好:‘人嚇人嚇死人’的嗎?”
史非花“啪”地甩開黑骨白麵的扇子,望她笑道:“我隻聽說過俗語有雲:‘白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
“哈,”江逐浪笑答,“幾日不見,掌門怎好端端的莫明生起了疑心病來?虧心事,逐浪向來是有賊心沒賊膽,不過偶爾光明正大地渾水摸魚偷偷懶罷了。”
史非花故作哀愁狀,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來:“我早知,女大不中留。小鬼丫頭翅膀長硬了,趁著掌門我不注意,有事沒事就往外頭偷溜……唉,你對得起我這麼多年來,對你的悉心栽培嗎?”
越說便越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這讓江逐浪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忙伸手打斷對方的話:“喂喂,這話兒說得可就不厚道了。這一次,我明明是聽你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