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差不多的身高,走在一起,宛如兩株玉樹。不同的是一個人白衣藍袍,而另一個人白衣藍帶。
真是奇怪,百裏無雙穿女裝的時候,央落雪覺得她無論氣質還是身形都不像女人。但穿男裝的時候,隻從走路時衣褶的變化,就能發現女性特有纖秀和柔和。衣服的腰身很寬,看上去空蕩蕩的,格外顯出她的腰身小。她的個子雖然高,卻很纖瘦。
街上的人沒有再圍過來,但他們的眼睛卻不停地望這邊看。因為哪怕是個瞎子,也看得出這兩人中間有一個是女人。女扮男裝,聽上去就覺得像戲文一樣有意思。
這兩個本來就是走到哪裏都受人矚目的人物,倒並不介意這些人的目光。隻是這身衣服讓百裏無雙不自在,沒有挽好的頭發也讓她不自在。
果然沒有人認出她來,她自己也認不出自己。
是這件衣服改變了她嗎,還是因為這淡淡春日的好天氣?這樣走在路上,春風地吹在臉上,身上,她感到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悄然地被喚醒。
像一株冬天的樹,在春風裏緩緩解凍,發出新芽來。
央落雪在一家店鋪看中了一把小銀刀,一手拿著把玩,一手伸向她。她不解:“幹嗎?”
“銀子。”
“我沒帶銀子。”
央落雪愣了愣。
“難道你也沒帶銀子?”百裏無雙忍不住問,“你從藥王穀到虛餘寺,難道不花銀子?”
“路上住弟子的藥館,到了虛餘寺有唐從容打點。”
“那這件衣服怎麼來的?”
“路上有人送了我一隻玉佩,我換來的。”
原來兩人都是由別人付慣了賬。
百裏無雙想了想道:“沒銀子也不要緊,記在我的賬上,回去之後讓人送錢來。”
央落雪聽到這句,飛快扔下銀刀,“他們知道你是大小姐,一會兒又要圍過來了。”拉了她的衣袖,“走吧。”
但是沒有錢的兩個人能走到哪裏去呢?逛了半天兩人都有些渴了,望著茶樓的招牌咽了口口水。小二眼尖,看到兩個人氣度不凡,忙來招客。央落雪湊在她耳邊,低聲問:“你有沒有耳環戒指項鏈什麼的拿來頂頂?”
百裏無雙搖頭,“我不戴那些。”
央落雪隻好喪氣地離茶樓遠一些,歎息:“唉,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
百裏無雙沒說話,手伸到腦後去。央落雪看她要去解頭上的藍帶,眼明手快扯住她的手,“幹什麼?”
“他們認出我,自然不會要銀子。”
“我花了一番心血,就是不想他們認出你。”央落雪把她弄亂的帶子重新綁好,說話的時候氣息微微拂動她的頭發,她隻覺得後腦勺一陣陣發熱,連臉都快要燙起來,人也有些暈暈乎乎。真奇怪,難道是太陽太大了?
央落雪綁得很認真。要是讓人認出她,她就又要變回娑定城大小姐的樣子,收斂起所有表情,變成強大聰敏、無所不知,變成娑定城人民心目中的神。
她冷靜淡漠下來的樣子真的像神明一樣出塵啊,可是他更願意看她生氣,看她惱怒,看她微笑,看她偶爾的慌亂和不知所措以及像現在這樣,微微的臉紅。
“百裏無雙,”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低,仿佛是從胸膛發出來,“今天你隻是百裏無雙。”
百裏無雙不是很明白這句話裏的意思,但,她聽懂了他聲音裏的溫柔。他的眼睛也這樣深,好像看多了整個人就會跌進去。岌岌可危的感覺,隱隱知道跌下去就爬不起來了。她撫了撫額頭,聲音也有點低啞:“我有點渴,你渴不渴?”
“嗯,我們得去找水喝。”
一般來說,找口水喝不是難事。隻要客氣一點,叫一聲“大哥”“大叔”“大嬸”,臉上帶點笑,問:“能不能給口水喝?”人們多半都會端來水的。
但是央落雪偏偏討不到水喝。
他站在一家店鋪前,問:“這裏有水嗎?”他正常的時候,聲音總是淡淡的,聽上去很好聽。可是他的臉色也淡淡的,好像他不是來討水,而是來討債。
店老板沒有欠他的水債,當然不用給他倒水。
他眉頭攏起來,問到第三家的時候再也沒有耐性,百裏無雙及時地拉住了他,“我們去後麵的巷子裏看看吧,那裏是人家,多半有水井什麼的。”
可是住在院子裏的人透過門縫看到百裏無雙女扮男裝,覺得很是古怪,都當沒有聽到敲門聲。
長長的巷子裏,遊戲的孩子們一呼啦跑過去,又回過頭來看這兩個陌生人。誰能猜到這兩個連碗水都喝不上的年輕人,居然是江湖上聲名最盛身份最高的絕頂人物??選
央落雪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我們兩個,除掉藥王穀大弟子和娑定城大小姐的身份,什麼也不是啊!”
百裏無雙也苦笑,“說得不錯。”
但就在這時,巷子盡頭最後一扇門忽然被推開,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匆忙出來,一名男子追出來拉住她,“胡嬸子,你不能這樣就走了啊!這可怎麼辦?”
胡嬸子滿麵難色,“你拉著我也沒用,她已經不行了啊。到了這種時候,隻有大羅神仙能救了!”
那人還要拉她,她掙脫,快步走開,走過來時險些撞上央落雪。央落雪眼睛望著那扇門,忽然一笑,“他們家好像出事了。”
“別人家裏出事,你還笑得出來。”
“出了事,才有我的事啊。”央落雪走進那所院子,問,“這裏有病人是嗎?”
拉胡嬸子的那名男子正靠在牆邊抹淚,突然看到這般人物,又問這句話,驀然像是得了救星,撲上來,“救救她!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央落雪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手,問:“病人在哪裏?”
男子趕忙將他引進房裏,隨後退出來。
百裏無雙進了院子,問道:“是什麼病?”
“難產……我娘子難產……”男子說著,“嗚”的一聲,哭出來,“生了一夜,還是生不出來……”
話音才落,忽聽屋裏傳出一聲響亮的啼哭。男子猛然抬起頭來,狂喜起來,衝進去。央落雪白衣藍袍,翩然走出來。見她站在院中,他微微一笑。
這一笑清麗如靜蘭。
男子抱著個繈袍出來,連同他的白發老母,一同跪下來給央落雪磕頭,“恩人,恩人啊!你是大羅神仙轉世,我家三代單傳,虧了恩人才有後啊!”
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和高大的漢子俱淚流滿麵,百裏無雙忽然想到展元望向央落雪的眼神也是這樣的——徹底的完全的感激,把他當成神明一樣地崇敬感謝。
雖然他脾氣不好,也未見得以助人為樂,但,正是由於他的伸手,喪事變成了喜事,讓這些人看到了希望,得到了新生。
她忽然覺得醫術未必輸給她心中至高無上的劍。
老婦人兀自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恩人大恩大德,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
“要報答我很簡單。”央落雪好脾氣地微笑,“給我們倒碗水來吧。”他麵對著母子倆,眼睛卻望向百裏無雙,“我們兩個都快渴死了。”
剛剛從井裏汲上來的水,又清又甜。剛煮好的紅雞蛋,正好填兩個人有點餓的肚子。阿山娘已經下廚燒飯,隻可惜做出來的都是大魚大肉,央落雪隻吃了兩片青菜,就放下了筷子。
百裏無雙想如果不是肚子餓,他估計不會動碗筷——哪怕洗得再幹淨,對他來說,都是別人用過的東西。
阿山問:“恩人在哪裏開藥館?”
央落雪道:“藥王穀。”
阿山呆了呆:“就是央神醫待的藥王穀?”
央落雪慢吞吞地問:“你認得他?”
“我哪有福氣認得?隻是聽說過他的大名罷了。不過恩人這般醫術,想來也跟他相差不遠了!據說皇帝叫他當禦醫他都不肯呢,不知恩人肯不肯,恩人要是肯的話,當禦醫一定沒問題。”
“哦,這個嘛……”他還沒說下去,就被人打斷——“他就是央落雪。”百裏無雙道。她可不能看著他這樣捉弄娑定城的人。
阿山手裏的筷子掉在地上,廚房裏傳來“咣當”一聲,不知什麼砸在地上,看來阿山娘也受驚不小。
“我就說,除了央神醫誰還有這種起死回生的醫術!隻紮了一針,孩子就生下來了!”阿山興奮得滿麵通紅,忽然一拍大腿,“神醫成家沒?”
央落雪搖搖頭。
“正好啊!我們大小姐也沒有成家——”還沒說完,被阿山娘趕出來當頭一喝,“灌了兩蠱酒就胡扯什麼?”一麵猛使眼色。
這眼色阿山看明白了,他望向百裏無雙,仔細看了看,“這位姑娘自然是不錯,但比起我們大小姐,顯然還差一截。”
央落雪慢悠悠地剝了一顆花生放進嘴裏,“你認得百裏無雙?”
“遠遠看過一次!”見神醫頗有興趣,阿山更來勁了,“大小姐平時很少來外城,但是每年夫人的祭日她都會出城去。大小姐喜歡穿紅衣裳,個子很高,那樣子,真的跟神仙一樣啊!他們說大小姐本來就是神仙轉世,眉心還有一道仙氣哩,隻可惜我沒能近看過。
央落雪“哦”了一聲,看了百裏無雙一眼。
那一轉而過的眼波有深深笑意。
百裏無雙擱下筷子。
“大小姐至今沒有嫁人,我們都說世上沒有人配得上她哩,但神醫不一樣啊,不管家世地位,這世上隻有神醫能配得上大小姐了,也隻有大小姐才配得上神醫——”
阿山娘在後叫道:“阿山!阿山!快來劈柴!”
阿山連忙過去,又聽得“咣當”一聲響,跟著阿山叫屈:“我說的都是實話嘛!”
又一陣響動,阿山被趕到廚房去了,阿山娘過來笑道:“那小子得了個兒子,高興得昏了頭,再喝了兩杯酒,更不知道人事了,說的都是胡話!姑娘,你別往心裏去。”
“沒事。”說話的是央落雪,他懶洋洋地拈起一縷長發,慢慢繞在指上,眼底一片水光,顯然心情極佳,“你兒子說話挺有意思。”
百裏無雙淡淡道:“吃飽了嗎?吃飽了該走了。”
阿山娘頓足,到底還是把人家姑娘得罪了啊。
兩個人往回走。
央落雪走得慢,百裏無雙不得不走一陣等一陣。
一碗水,一隻蛋,一頓飯。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收的最便宜的診金,但心情卻非常愉快。
愉快的心情是巴不得把這一刻的時間變慢,變慢,最好永遠都不要過去。
百裏無雙走在他前麵,他看得到她纖長的身姿,看不到她的臉。但他眼現卻看到她在飯桌上的臉,有點著急,有點惱,一點點紅暈揉在麵頰上,如果阿山再說下去,她會怎麼樣?
央落雪薄薄的嘴唇彎起來,眼睛裏滿是笑意。
笑得有些過頭了,走了半天才發現走到那間廢院子前麵,百裏無雙掠進去。他覺出不妙,跟進去,“你要幹什麼?”
“換衣服。”
“為什麼要換衣服。”
“要回去當然得換衣服。”百裏無雙看了他一眼,“難道你要讓我穿成這樣回去?”
“那有什麼不行?”
“你會在藥王穀能穿女裝嗎?”百裏無雙問,“你要是能在弟子麵前丟這個臉,我也就不怕穿男裝。”
這話說得央落雪語塞。身份決定了他們的行為,因為他們的儀容不是自己的,而是整個門宗的。
換回了紅衣高髻,百裏無雙的心才安定下來。穿白衣的她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被某個魂魄附了體。這短短半天,過得像一場夢一樣。走在回城的路上,也覺得腳下輕飄,太不真實。
真不知撞了什麼邪,自己會這樣聽他擺布。
待進了內城她才驀然想起今天長老們給藥王穀的大弟子安排了午宴,隻是正午已過,隻得改成晚宴了。央落雪一聽她說到“宴席”,忙搖頭,“別,我最不願跟一屋子不相熟的人吃飯。”見她張了張嘴,就知道她要抬出藥王穀和娑定城兩家之誼的大道理來,搶先道,“你要真有誠意,晚上在扶柳軒備幾個素菜,再帶一壺好酒,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