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發如雪(1 / 3)

百裏無雙決定第二天回娑定城,這就意味著,他們隻剩十個時辰在一起。

人的一生會有無數的時辰,但再也沒有那十個時辰,會比這十個讓人覺得甜蜜又辛酸。

他們都是做慣了決斷的人,這個時候卻猶豫又惆悵起來。

“多待一天,也是可以的。”她想。

“送她回城,也是可以的。”他想。

然而即使多呆一天,臨別也依然會這樣不舍。縱使送她回城,這一年的別離滋味仍然要承受。

這樣想法,覺得辛酸起來。央落雪歎道:“真想什麼都不管了,你不管娑定城,我不管藥王穀,咱們找個地方,就這麼過一輩子。”

這話當然是隨口說說,他們的肩上都有不能推卸的責任。

黃昏時候,兩人走在小徑上,風迎麵拂來,帶著花香與藥香,看到天邊慢慢湧起緋紅色,他拉了她往後山掠去,上了頂峰。

頂峰陡峭,下麵就是那片山壁,甬道和那奇異的世界,都在腳下連綿的山體裏。藥王穀鮮妍又靜謐地躺在群山的懷抱裏。

晚霞很美。

他的長發浸在霞光裏,好像被染成了一匹軟紅緞子,百裏無雙伸手拈起一縷,像他自己經常做的那樣,輕輕繞在手指上。非常細膩光滑的觸感,像一束上好的絲。

他輕輕開口:“娑定城也可以看到這樣的晚霞吧。”

“嗯。”

“回去之後,要記得看。”

“嗯。”

她看上去安靜極了。

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浸泡,這樣酸軟,整個人都沒有力氣。隻希望時光停在這一刻,不要再往前走了。

她低著頭,反複地將他的頭發繞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繞得太多了,終於散開來,於是重新再繞。他托起她的下巴,發現她眼眶裏竟噙著淚,一震。

他開始總覺得她沒有人類應該有的情緒,所以格外喜歡看她情緒起伏的樣子。生氣也好,微笑也好,總勝過板著臉沒有表情。可是,這些“起伏”裏,不應該包含她的眼淚。

他沒有想過她會哭。

流淚的她這樣令他心疼,他隻有更溫柔地擁住她,竟說不出話來。

她別過頭,把淚倒回去,聲音有些低啞:“別看……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她的眼睛,已經很久沒有流過淚。

這樣酸楚又這樣陌生。

“百裏無雙。”他的聲音低低地,響在她耳邊,“我會比你先一天到達虛餘寺,我要在桃林裏布置我們的婚禮。我要向花千初訂做一件落滿桃花瓣的衣裳給你做嫁衣。我要在我們相遇的那天娶你為妻。我要一生一世照顧你,不讓你流一滴淚。如果我做不到,讓我不得好死。”

“不用發誓,我知道你可以做到。”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好像要把胸膛裏酸澀情緒全都吐出來,悠長的氣息在胸腹內回蕩,山林間的空氣這樣清新,風獵獵地吹動衣袂與頭發,她用另一個話題把自己從這樣的情緒裏拉出來,“來,猜個謎語吧。淡竹積殼,白芷防風,紅花在風,熟地不用半夏,生地乃用車前。這是你的本行,可曾聽過?”

“咦,沒聽過。”

他們那天猜了那麼多則,都是彼此聽過的,這下倒覺得特別,他道:“我猜不出來,我師父未必猜不出來,你跟我去見見他。”

百裏無雙詫異,“你師父?”

“猜謎的師父。杜師叔。上次在娑定城說給你的那些謎語都是他小時候教我的。”

誰知杜子新隻聽到這條謎語的第一句,整個人就愣住。非常明顯地,所有表情全部凍結。

“……淡竹積殼,白芷防風,紅花在風,熟地不用半夏,生地乃用車前。”他喃喃地重複著這道謎語,忽然望向央落雪,“你從哪裏聽來的?”

央落雪和百裏無雙互望了一眼,情知有異,百裏無雙道:“有一位名叫卜知書的女子,前輩認識嗎?”

“卜知書?”杜子新的神情茫然,這名字對他來說很陌生,“不對,不對,這個謎語,除了她之外,不會有人知道。大小姐,我問你,這個叫做卜知書的——”他自己的聲音驀然頓住,臉上神情變幻,兩人從來沒有在哪個人臉上一瞬間看到過這樣複雜的表情,他已大笑起來,“卜知書,卜知書,原來如此,是她,是她!”聲音卻又低下來,他頹然地坐下來,歎了口氣,“她在哪裏?”

央落雪便把知道的事說了,末了,轉臉向百裏無雙,道:“我現在知道為什麼一個小小虛症難倒那麼多大夫的原因了。你大師父,是自己不想好起來。她需要治的,不是虛症,而是心病。”

“我出來這些天,也不知她怎麼樣了。”

央落雪道:“可惜我近日有事,沒有再去娑定城。師叔,你代我走一趟可好?”

杜子新的神情很奇怪,眼中明明有壓不住的光亮,眉頭卻緊緊皺起來。

那必定是一段令他痛苦又歡喜的往事,必定是一個想解卻無從去解的心結。

央落雪沒有多問,和百裏無雙離開,走出一陣,“唉”了一聲:“忘了問謎底。”

“燈籠。”百裏無雙說。

央落雪一想,果然。白芷即白紙,紅花即紅燭,可不是燈籠?這樣說起來,我有個謎麵也是猜這個的。”

“哦?說說看。”

“牆裏開花牆外紅,思想摘花路不透。道得路來花要謝,一場歡喜一場空。”

很貼切。隻是,最後一句隱隱她令覺得不祥。也許每一個在愛情中的女孩子都不喜歡聽到這樣慘淡的話,她道:“看來你師叔和我大師父從前經常猜謎玩,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央落雪一笑,晚風拂起他的長發,有絲絲縷縷輕輕碰到她的麵上,他道:“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的。師叔他,一定會去娑定城。”

杜子新不叫杜子新,蘇子新。卜知書也不叫卜知書,叫何遠碧。卜知書,就是“不知蘇”吧?不知道她給自己取這個名字的時候,是怎樣一種心情——希望自己從來不知道蘇子新這個人嗎?

蘇子新和何遠碧,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夫妻。婚後第二年,蘇子新收留了一位女病人,引起了何遠碧極大的不滿,幾次爭吵之後,女病人悄然離開,不久就死了。一個大夫最不能麵對的就是自己病人的死亡,那次夫妻倆吵翻了臉,何遠碧遠走他鄉,蘇子新在家留了一年,再也待不下去,也改名換姓,到了藥王穀。

從此天各一方。再見已是十五年後,他們花了十五年的時間賭氣,然後證明一點:對方才是對自己最重要的人。

知道這些,已是一個月後。娑定城送來的信上字跡挺拔有力,是那雙鑄劍的手寫出來的。央落雪細細看過一遍,收起來。

後麵附了一封杜子新的信,大意說他在娑定城好好調理治妻子的氣虛之症,中醫苑要繼續托付給央落雪雲雲。

於是央落雪的日子大部分在中醫苑度過,其餘時候在上醫苑查看弟子的醫案,或者去下醫苑看小研。百裏無雙那時也進了北淩樓,兩人幾乎沒有時間空出來寫信。但一天央落雪躺在竹床上,忽然想起百裏無雙說藥王穀好消暑的事,便命人做了張竹床送去娑定城。

半個月後,娑定城送來一瓶酒。央落雪聞了聞,是那一夜,他們在細雨的涼亭中喝過的女兒紅。

九月的時候,杜子新帶著何遠碧回到藥王穀。

當天師叔侄兩個在中醫苑裏交接醫案到深夜,結束的時候,杜子新忽然道:“百裏無雙身上的劍氣你知道多少?”

可能任何一個大夫發現了百裏無雙的奇異心跳都會好奇吧?央落雪微微一笑,燈光下長發似緞子一樣閃光,反問:“師叔知道了多少?”

“遠碧告訴我,百裏無雙十歲時候初具劍氣,十三歲上運用自如,不過,自從遇到你之後,她額上紅芒變得很淡,劍氣也不如從前。”

“但她回到北淩樓,應該好了起來吧?”

“咦?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