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定城的北淩樓裏,百裏無雙的指尖莫名其妙地顫了顫。一線驚悸,瞬間從指間到手臂,直入胸膛。
那感覺好像突然被針紮了一下。
她微微蹙了蹙眉,旁邊的龔叔看見,誤會了,“大小姐,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問題。”
龔叔鬆了口氣。以往大小年鑄劍,最少都花了兩年工夫。這一塊冰路霜鐵卻隻用了不到一年,就快要開爐了。大小姐用了最烈的炭,費了比以往都要多的劍氣,如果這不是冰路霜鐵,恐怕再也沒有哪種鐵可以承受這種程度的冶煉。
這種鑄劍的方法,讓周圍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時刻要麵臨著炸爐的凶險呀。真要炸開來,別說這甲字劍爐,就是這整座北淩樓,都相當危險。
龔叔的擔憂,也是所有人的擔憂,所以,當這把劍出爐,大家看著大小姐從浣劍池裏拿起它,心裏冒出來的除了喜悅和激動,還有“天啊終於活下來啦”的感慨。
龔叔問這把讓他們擔驚受怕近一年的劍的名字,大小姐想了想說:“叫落雪吧。”
劍身清瑩皎潔,像鏡子一樣照得出臉。
當夜她帶著劍出城去了。
行色匆匆但眼睛明亮。城裏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到達虛餘寺山門的時候,天還沒有全亮。半天都是黑沉沉,還有幾顆疏朗的星子。冬夜的寒風吹在臉上,沁涼。
她在山門處站了好一會兒,因為想要多吹些冷風。心跳如雷。在這寂靜的夜裏,撲通,撲通,整顆心好像要跳出胸膛。
這樣的心境,她有過一次的。那個時候,在客棧外的街道上,他牽走了她的韁繩,甜蜜和慌亂結伴而來,堂堂娑定城的當家人才知道自己也會有說不出來的一天。
巨大的幸福和期待在她背後伸展雙翅,好像隨時都能把她帶得飛起來。今天她要成親了。
不準備邀請任何人參加的婚禮,隻有他們兩個人。還有這片見證他們相逢的桃花林。
差不多寅時吧,她來得太早了,而他們約定的時間是黃昏。可是她想看到他踏上這石階的表情。
當初那個白衣藍袍的少年從石階上緩步走下來。她並沒有太注意。但站在山門向上往,蜿蜒的石階上在天色裏半朦朧,樹影搖曳,他的樣子就那麼出現在眼前,背脊挺得筆直,脖子也挺得筆直,很驕傲的姿勢,眼睛半垂著,仿佛心不在焉。一個小沙彌走在他後麵,淡淡的藥香浮蕩在空氣裏。
明明那個時候並沒有太注意那個人啊,但是記憶翻到他身上時,無論何時,何地,都纖毫畢現。
一抹魚肚白漸漸地浮上來,像一條魚在水裏翻弄著肚皮。天也慢慢地亮了,朝霞明媚極了,整座山頭被籠罩在霞光裏,可以看見那片桃花,開得如雲如霧。
寺裏響起了晨鍾,當值的知客僧從石階上下來,
他有點詫異這麼快有香客上山,但走近時很快認出了是曾經來的娑定城大小姐,他合十行禮,“大小姐來找方丈嗎?”
“不。”無由地,百裏無雙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不自在,“我另外有事。”
如果知客僧再問下去,她真的要臉紅。
多矛盾的心理,她希望和更多的人分享這份幸福和喜悅,但同時又想獨占它。這滋味隻由她一人獨享,因為今天她是一生一次唯一一回的新娘。
這個秘密太飽滿,有人在旁邊,它簡直隨時都會溢出來。
她變成一個天下間最普通的女人,有點害羞,有點靦腆。
她沿著去年上山找他的路,桃花仿佛比去年開得更好了。空氣裏有一種潔淨的清芬,那是千萬枝桃花在晨光裏呼吸。
去年今日,在某一株樹前,他倚在樹下喝茶。
當時她覺得那個人多麼招人厭,現在卻對著那株樹微笑起來。
原來生命中,真的有很多事就如船過後的波紋,隻有回頭的時候才看得到它的美麗。
霞光很快地褪去,陽光淡淡地灑下來。冬天的陽光可貴而溫暖,透過花影照在她身上,被照到的皮膚酥酥麻麻,身體對溫度的感覺忽然變得這樣靈敏,令她有點詫異。
她拔出落雪劍,就以那清瑩的劍身當鏡子,照了照臉。
忽然呆住。
鏡子裏的臉忽然有點陌生。
眉眼口鼻仿佛都是老樣子,但不知哪裏就是覺得有點怪,當她的視線定格在眉心的時候,驀然發現了。
——那線紅芒,消失了。
就像她沒有擁有無形劍氣之前一樣,額頭一片光潔。
說不出悲喜,她明白了一件事,手無法控製地有點顫抖,對著麵前一朵桃花,淩空一彈指。
桃花扶搖兩下,但那時因為有風吹來,而不是因為她的力量。
那股神奇的力量就像它無影無蹤地出現一樣,現在它無影無蹤地走了。
昨晚開爐的時候她還利用它鎮住爐內的烈火,但今天她連一朵桃花也動不了了。
百裏無雙僵坐在原地,左手仍保持著彈指的姿勢。如果央落雪現在來替她診脈,還能在她身體裏發現兩股心跳嗎?
她驀地下山,策馬到山下的小鎮,找到一件脂粉鋪,買了一盒朱紅胭脂。她自己不會用,讓老板幫忙。
老板是個四十上下的女人,拿了一支極細的筆,筆尖沾上一星朱砂,畫在百裏無雙的眉心上,一麵道:“姑娘倒識貨,這叫‘朱砂妝’。聽說江湖上有個很厲害的女俠,這個地方天生就有一道紅痕。這就是‘朱砂妝’的由來了。”
百裏無雙看著鏡子,道:“低一點,在眉心中央。”
“都是畫在上麵的呀。”
“我說低一點。”聲音裏隱隱透著冷冽。
老板娘怔了怔,她沒聽說哪個年輕姑娘聲音裏有這樣的類似金石的力量。
最後終於畫好了。她第一次用胭脂。胭脂有淡淡的香氣,香氣裏有淡淡的甜蜜。她失去了引以為豪的力量,可是,不傷心。在這樣一天,無論什麼樣的失落都可以蓋過去。
用胭粉蓋過去,用幸福蓋過去。
太陽已經升到半空,她飛奔時風聲呼嘯。胸膛裏滿滿當當。人生固然會有缺憾,但,她即將得到她最想得到的一樣。
這樣,就很好。
桃林有人聲,她心裏“怦”地一跳,走近才知是寺裏的香客來賞花。
日頭一點一點西斜,香客們漸漸地散了。晚霞染紅了半邊天幕,她站在桃林的最邊沿,遙遙地可以看到上山的石階。
他最愛看的晚霞仍然這樣美。
晚霞逝去的那一瞬最動人,煙雲一樣,轉瞬即逝,天邊變成深深的藍,然後一點一點暗下去。
他們約定的黃昏,徹底過去了。
但是,人沒來。
風很冷。
她從來不知道冬天的風會這麼冷。她身上隻穿了兩件衣服,平常的冬天已經足夠了,但今年的冬天這樣冷。
為什麼,你沒有來?
冷風中她聽到自己去年的聲音。
“倘若這一年內你另遇佳人,也不必知會我,我在山上等不到人,就自然領會。”
大小姐出去了一整天。昨夜去,今夜回,但是回來的時候,病了。
大小姐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病過,有句老話我們都知道,越是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來,就很要命。
大小姐病得很要命。病勢洶洶讓大夫束手,一直昏睡,身上燙得像著了火。金戈說要去請央落雪。這三個字一落地,大小姐驀地一睜眼,“不許去!”
眸光冷冽而咬牙切齒。
金戈隱約猜到大概出了什麼事,但大小姐的話不能不聽,她想來想去,寫了封信給大師父。
大師父是大小姐最親近的人,現在又住在藥王穀,跟央落雪一定也很親近,也許再也沒有人比大師父更能解決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