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江湖第一盛事(1 / 3)

百裏無雙感到窒息。

心跳加快了很多,每一下都無力,這一口氣,不知道能不能喘得上來。

如果真的喘不上來,是不是解脫?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新鮮的空氣隨之湧進來,從口鼻進入肺腑,整個人不由自主大口呼吸。

又活了過來。

一天中不知要經曆這樣的瀕死,但再也沒有像十歲那樣的際遇。

這些劍拋棄了她。

也許是她背棄了它們。她動情的時候,它們就會變弱。反之,則強大。

可是……可是我現在已經沒有感情了啊。她仰望那些高高在上的劍,房頂黑沉沉,沒有感情,為什麼劍氣還不回來?

“無雙,出來吧。”

她不肯,她不信她找不回它。

“有客人來。”

“讓屠長老應付。”

大師父遲疑了一下,說出那個名字:“是央落雪。”

燈光恍惚一閃,在她臉上投下陰影。

“原來是這位貴客。”這個名字,很久沒有聽到過了。像一根穿了線的針,針頭慢慢地刺出來,細線把那些她已經深埋的東西翻在光天化日下。

“如果……你不願見……”

“藥王穀的央神醫登門,我不親自款待,豈不失禮?”她站了起來,一整衣襟,頭高高揚起,“走。”

出藏劍閣,出北淩樓,穿過重重屋宇和長廊,初冬的空氣有點涼,她的身子輕輕顫抖。

是因為冷吧。

她的臉色沒有血色,但自己不知道。她來到眾華軒,一腳跨進去。廳堂上站著那樣一個背影,沒有穿慣常的白衣藍袍,而是披了一襲黑鬥篷,從頭到腳裹在裏麵。但就算是換了衣服,她還是第一眼看出了他的身形,腳步一頓,好像腳下突然變成無底大洞,看不清深淺,即使明知踏上了實地,竟也覺得搖搖欲墜。

不應該是這樣。他忘記了他們的約定,但並不算辜負。而且,即使被辜負,又怎樣?沒有這樣一個男人,沒有這樣一個朋友,是的她會有遺憾,但也僅是遺憾而已。她曾為此難過,但早已過去。

她不是那種失去了一段感情天就塌了的女人。

她有自己的天地要去支撐。

可是在這一刻,她覺得天塌了。

瞬息之間,眾華軒塵瓦飛揚,天旋地轉,隻有他一個人站在那裏,慢慢裏回過頭來。

那容顏,她以為她早把它扔到了一邊。現在才知道它一直紮根在最深處,到了這一刻,掀翻了這從春到冬的所有日子,張牙舞爪騰空而起,她幾乎不能招架。

為什麼那天你沒去?為什麼書信也沒有一封?為什麼你不去也不告訴我一下?為什麼讓我一個人在那裏,從天亮等到天黑?

風吹來明明是冷的,骨髓卻似岩漿翻騰,嘴裏發苦,眼睛發澀,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微微頷首,像個陌生人那樣,冷淡而得體地喚:“大小姐。”

這三個字,似冰雪,凍住一切沸騰和滾燙,她的骨血一瞬間冷卻下來,眼睫都快要結冰。

啊,大小姐。

“央神醫。”這樣的冰冷令她清醒,令她得以保持娑定城大小姐的驕傲,令她沒有失聲問出那些話,令她沒能幹出令自己顏麵盡失的傻事,很好,很好。她淡淡地一笑,在主位坐下,“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確實許久不見了。”他說。麵前是一團火紅的顏色,她仍然紅衣勝火,容貌也一樣如同冰雪吧。他走近一點,又告訴自己得維持禮貌的距離。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模糊,但他記得她偶爾瞪起眼來,眼仁如在白玉盤裏的葡萄。她笑起來的樣子,又如陽光濺出烏雲。甚至是流淚的樣子,都一一存在於他的腦海,被時光描成一幅幅圖畫,反複摩挲。

現在她就在麵前。

看得到她的影子,聽得到她的聲音。

也不久吧,兩年不到,可是,娑定城雖然還是當日的娑定城,人卻早已經不是當日的人了。中間隔得這樣遠,這樣遠。那些不能成眠的夜,那些想起她的時刻,洶湧而來,堵在肺腑,幾乎要衝出喉嚨,那一刻無法說話,隻能擠出一句:“大小姐,還好嗎?”

“很好,有勞記掛,神醫呢?”

“也……很好。”那些壓在胸膛裏的東西啊,竟然想泛濫到眼睛裏來。他微微一笑,仰頭看壁上掛的雲石畫,將那一點點失態倒流回去,“娑定城的房子,還是這麼堂皇軒廣啊。”

賣兵器果然比賣藥賺錢很多。

兩人耳畔同時響起這句話。當時的扶柳軒裏柳樹才發出新芽,一樹淺碧如同煙霧。兩個人的神魂都有一陣說不出來動蕩,像是要被重新扯進那個初春的院落裏。但,這現在是冬天,而這裏是眾華軒,扶柳軒裏的春天,早已經過去了。

百裏無雙啞聲道:“神醫是來賞畫的嗎?”

“當然不。”他低了一回頭,收拾那些四散的思緒,臉上顯出溫和的淺笑——如對待一個老朋友般的笑容,顯得親近卻不容靠近,“我來是給大小姐道喜的。”

“是嗎?不知喜從何來?”

“從容仰慕大小姐的芳華,願與大小姐結百年之好,特地托我來說媒。”

這幾句話,他說得很慢。但總算說完了。

百裏無雙聽得也很慢,第一遍居然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次後尋思了一遍,才知道。腦子裏有什麼東西嗡嗡直響,聽錯了,應該是聽錯了,她不敢相信。

她看著他,瞳仁那樣黑那樣深,“你要我嫁給唐從容?”

這句話,後來的日子裏,反複在央落雪的夢境裏回響,回聲巨大,震得他醒來。窗上冷月森森,再也不能成眠。

但那個時候,他還是答:“唐門與娑定城門當戶對,從容和大小姐珠連璧合——”還有許多吉祥的好話,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佳偶天成……他都可以說出來吧,即使每說一個字,心髒都在收縮,他也可以說出來吧?

不過百裏無雙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她微笑了起來,“好,很好。”臉龐那樣消瘦,臉色那樣蒼白,眼睛裏浮現奇異的血色,她坐在那裏微笑,“唐門和娑定城聯姻,藥王穀做媒,三大勢力都聚到了一起,到時是不是要請問武院主婚呢?”

婚事就這樣開始籌備了起來。

新郎是唐從容是唐門家主,新娘是娑定城第一鑄劍師百裏無雙,提親的媒人是藥王穀大弟子央落雪,請來主持婚事的則是問院院主蕭平君。

四大勢力,第一次彙聚在一起。江湖上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盛事。

雖說成親前新人不宜見麵,但唐從容還是到了娑定城一趟,在娑定城待客的眾華軒裏,見到了他的未婚妻。

他微微吃了一驚。

他記憶裏的百裏無雙一直是在虛餘寺上見麵時的模樣,紅衣高髻,眉心紅芒,大有仙風。眼前的百裏無雙打扮和模樣都沒有改,他卻幾乎不認得她。

非常瘦。

眼睛非常黑。

“大小姐似乎不適合當一個新娘子呢。”他直言。

“我想,這起婚事,是兩家的事,而不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唯有聲音,還和當初一樣,低低的輕啞,隱隱有力,“我確實不會是一個好妻子,即使成了親,我也不會在唐門長住,望家主體諒。”

這話說得很低,但姿態一點兒也不低,唐從容卻不以為忤,“正好,我恐怕也不會是一個好丈夫。一切就隨大小姐的意思。”

婚禮定在來年正月十三,唐從容的生日。

那一天幾乎所有能趕到唐門的人,都趕來了,整座錦官城都人滿為患。縱使杭州花家為賀唐門家主娶親,包下了所有客棧的房間,然而還有一大批人源源不斷地趕來,最後連平陽縣都住滿了唐門的客人。

到了成婚那一夜,唐門已經被擠得密不透風。坐唐門內席的都是江湖風雲榜中有數的人物,沒數得連新娘新郎的麵也沒法見著,街上的流水席坐滿了人,甚至有許多人幹脆飯也不吃,坐在屋頂上等著觀看這場百年難遇的婚事。

央落雪位列上席,正對著門口,人頭攢動間,新娘子在喜娘的牽引下走進來,唐從容上前,接過她手中紅綢的另一頭。

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進來,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上,每一步,都凹下去一個腳印,永遠地留在那裏。

她嫁人了。

成親了。

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看著俯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她的紅衣真耀眼呐。

滿室都是紅光,她的紅嫁衣耀著他的眼睛,眼前仿佛隻剩下這片紅光,她的背影融化在這唯一的色彩裏,漸行漸遠。

黑暗如墨汁一樣傾倒下來,紅光洇洇地被它淹沒。

眼前一片黑暗。

沒有一點光亮的,死黑。

他的一隻手裏猶拿著酒壺,慢慢地,把左手的酒杯湊到壺口去酒。

酒灑出來一點,但也隻有一點,他並沒失態,席上沒有任何人發覺。

大家都在看唐且芳呢。他和唐從容感情最好,今天看唐從容成親,高興得有敬必飲,不敬也找人對飲。鞭炮聲片刻響起來,整個場合熱鬧極了,他拎著酒壺,下席。

他走得有些慢,但沒有走錯路。

唐門他並不陌生。當初給唐從容的外甥女花千夜治病,他常在藥王穀與唐門間兩地往來。耳邊傳來的水波拍岸聲告訴他,聽水榭到了。

今天的聽水榭一定漂亮。開席前他就到這裏轉了一圈,看到簷下掛滿燈籠,水麵無波,又倒映出無數燈籠,水天兩重世界。

幸虧,那時來看了一眼。

不然,我一定會很遺憾沒能看到你的新房。

他就在湖邊柳樹邊坐下,就著冷風喝了口酒。酒是冷的,風是冷的,整個肺腑都是冷的。

冷透了。

有個人走來,在他身邊坐下,順手把他的酒壺也拿去,“你怎麼也下席了?”來人問。他聽出來了,原來是唐且芳。

他想開口,酒氣卻翻上來,險些要吐,喘了口氣才平下去。酒氣一陣接一陣湧上來,心裏麵的事被酒泡著,像一朵朵幹花經了水,止不住地膨脹,還原。

“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呢。”他靠著樹幹,說,“從容會好好對她。從容的脾氣,我最清楚。別人很難接近,一旦成了自己人,就會特別好。”

“是啊,他們倆一定過得很好。”唐且芳咕噥著答腔,“從容成親了,成親了。”

“你脾氣不好,我不會把她嫁給你。她要嫁的人,一定要像從容一樣,家世好,為人好,一定要我信得過。”他又灌了一口酒,“……這樣我才放心……”

唐且芳還說了什麼,他已經聽不清了。風聲呼呼從耳旁過,呼吸變成一件費力的事,血液裏好像有泡沫升起來,又破滅,眼睛澀澀的,臉上涼涼的,有什麼滑進嘴角,有點鹹。

他不想她嫁人。在席上他恨不得把那根紅綢絞成碎片,再帶她走得遠遠的。可這是他一手造就的戲,唱到這裏他不再是主角,他要看到她安穩地成家,他要看到她嫁給一個可以給她幸福的人。

“你要適應啊,唐從容的脾氣開始是有點怪的……不過習慣了你會喜歡他。這麼多年我也隻有他這麼個朋友,我不知道還有誰比得上他……”他喃喃地說著,神誌漸漸模糊,好像有人來扶他,於是他就被扶走了。

就在他走後不久,聽水榭裏駛出一葉小舟,篤,靠在岸邊。

聽水榭內燈火融融。

紅燈紅燭紅衣紅字,喜氣洋洋。

新娘子坐在床畔,蓋頭垂在麵前。喜娘把秤杆交到新郎手裏,讓他挑蓋頭。

她看見他吉服底下的鞋子,黑緞底繡著五彩祥雲,雖然她不懂針線,也知道這手工極其精致。她還看見他衣擺上半截流蘇,那是係在腰間的荷包垂下來的。

唐從容她不是沒見過,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至少她知道他是個溫和知禮的人,可是在這樣一刻,心跳得異常緩慢,她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在發白。

手心出了一把冷汗。

害怕。

居然是“怕”。

說出來一定沒有人相信,她從來沒怕過什麼,卻怕成為別人的妻子。

怕成親。

婚事是她自己答應的,也許答應的時候情緒不穩,可之後她反複思量過,嫁給唐從容有百利而無一害。

如果要成親還有比唐從容更好的對象嗎?

可唐從容漸近的身影帶給她極大的壓迫,未知的、莫名的恐懼扼住她的喉嚨,她感覺到秤杆伸到杆頭底下,感應到它的那一片肌膚寒毛根根豎立,她刷地站起來,自己掀了蓋頭。

喜娘和下人們嚇了一跳。

唐從容人如其名,倒從容得很,揮揮手,讓她們下去。

“有把劍在浣劍池裏,今晚必須拿出來。”她聽到自己這樣說,明白自己有多過分,但是,她沒辦法繼續下去,“不然會傷到劍的炎氣。”

如果這是一出戲,她已經唱到頭了。

到了這一刻,她才明白,除了那個人之外,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成為她的丈夫。

這喜氣洋洋的一切,如果不是那個人,就變得這樣可怕。

明白這一點讓她很蒼涼。她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樣無能,甚至連恨的力量都失去。她會答應成親,不能說沒有報複的成分。是的,你讓我嫁,所以我就嫁。看看我們誰會後悔。

她沒有後悔。她知道再回到那一天,她還是會這樣決定。不這樣,難道哀求他,讓他娶她嗎?是的,不後悔。隻是疲倦,累極了。她唱著這出別人的戲,吉服如同枷鎖。

她對唐從容充滿歉意,“對不住,我——”

“我明白。”唐從容柔聲道,他看上去一點也不意外一點也不生氣,“我早說過,一切都隨大小姐的意思。要離開隨時都可以,我會向他們解釋。”

百裏無雙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欠你一個人情。”

“不。”唐從容微笑,“我們誰也沒欠誰。”忽然眨眨眼,“你的嫁衣是落雪送的。”

她已經聽不明白他的話,聲音穿過耳朵,大腦卻不清楚其中的意思,她隻想快點離開,她踏上了駛向岸邊的小舟,在洞房花燭夜,離開了唐門。

酒席上仍然熱鬧,沒有人知道他們慶祝的婚事裏,已經沒有了新娘。

第二天一早,連新郎也沒有了。

唐家人說新郎同新娘效仿閑雲野鶴,遊山玩水去了。央落雪卻深知這兩個人的脾氣絕不會在大婚頭一天就出門。

能解釋這件事的唯有唐且芳。

“他們沒有在一起。百裏無雙回了娑定城,從容——”唐且芳咬了咬牙,“從容不知去了哪裏。”

央落雪立刻往娑定城去,“快一點!”他吩咐駕車的展元。

快一點。

他必須在自己徹底喪失知覺之前,看她得到安穩且不可動搖的幸福。

馬車一路都駛得很快,快到娑定城的時候卻停住。

“展元?”

回答他的是一枚刺入穴道的金針,緊跟著又一枚。

“展元你要幹什麼?”

央落雪什麼也看不見,但被刺入的穴道位置和次序讓他心裏一驚。

金針度穴!

“我終於可以,為你做點什麼了……”展元刺入第三枚金針,“……師父。”

他的手法也許沒有央落雪快,但準頭絲毫不差,最後一枚金針刺入,一股力道湧進每一道筋脈,被穴道上的金針封在央落雪體內。這些力量綿綿不斷地湧入,在身體裏彙流成海,眼前的黑暗像是被什麼刺破了一個洞,光芒透進來。

馬車的車頂。車窗外的樹。陽光。展元有些蒼白但微笑著的臉。

整個世界重新回到他麵前。

“大小姐回來了?!”大師父嚇一跳。她不知道這個消息。不是三朝之後新娘子才回門嗎?她正在做迎接大小姐回門的準備呢,“而且,即使大小姐回來的,該來接她的,不應該是唐從容嗎?”她不無敵意地看著麵前的央落雪,“不知道神醫來做什麼?”

“現在不是硏嗦這個的時候。”央落雪道,“我必須見到她。”

必須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帶你去!”金戈說,麵前的央落雪比上次來做媒的央落雪順眼多了,仿佛仍舊是去年的那個央神醫,“如果大小姐回來了,那麼多半在北淩樓,更多半在藏劍閣,隻是……”她轉臉看大師父,“我沒有藏劍閣的鑰匙。”

大師父站了起來,三人一起去。如果真的在藏劍閣的話,可就危險了,不知她有沒有交代別人為她開門。

走到北淩樓前,大師父忽然站住腳,“你們聽。”

金戈聽不到,央落雪卻聽到了。

是一種輕微的、奇異的嘯聲。

“是劍!”大師父的聲音顫抖起來,“是劍!”這聲音,無雙十歲那年她聽過!但這次跟上次有些微不同,聲響越來越大。瞬息之間,一道耀眼的光芒破空而來,仿佛一團燃燒的火焰。它在北淩樓上空停了停,三人才看清那是一柄金黃色的巨劍,隱隱有火焰紋章,那一停之後它刷地向下俯衝。

“那是藏劍閣!”金戈失聲喊道。

轟隆一聲巨響,瓦礫紛飛,連藏劍閣鐵鑄的屋頂都被穿透,霎時之間,光芒大勝,宛如一條玉柱,從藏劍閣直衝雲宵。

“見鬼見鬼見鬼!”空中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來人身形比閃電還快,轉眼到了近前,那條光柱刺痛他的眼,“我的劍氣!朔日你滾蛋!你祖宗十八代混蛋!”

人使的不是輕功,劍也不可能是凡兵。大師父和金戈已經呆住,央落雪飛快拿過鑰匙,往光柱方向掠去。

沉重的鐵門被推開一線,旋即受到極大力量的反彈,轟隆一聲重新合上,那一瞬間裏,央落雪看到無數劍懸在半空,隨時都會落下來,而百裏無雙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知覺。

鑰匙再一次被插進去,門內的力量異常強大,他拚盡全力推開一線,倏地鬆手,掠進去。大門再一次自動關上。如果他的動作慢一分,半個身體就要被夾成肉醬。

門內是他做夢都想象不出來的景象。

長劍流溢出煙霧一般的淡淡的光芒,灑在百裏無雙身上。那柄巨劍懸在中央,光芒最盛烈,糾結其它小光柱,盤旋絞合到一起,將百裏無雙籠在裏麵。

百裏無雙慢慢坐起來。

“百裏無雙……”央落雪低聲喚,轉即發現她並沒有醒,她是被外力扯了起來,整個人置身於光柱裏,光柱仿佛想帶她去某個地方,她的身體在光柱裏一點一點上升。

“百裏無雙!”他衝上去,立刻被光柱的力道反彈。那感覺無以形容,像億萬支劍同時刺入身體,劇痛不可當,他吐出一口鮮血,不支倒地。

“喂。”屋頂蹲著方才飛過來的“人”,“就算你不想要自己的命,也別壞她的好事。劍氣在洗她的元神。”又咕噥,“靠,接人就接人,居然把朔日搭進去。朔日你個混蛋,你再把劍氣給她我跟你沒完!”

每一個字都無限放大,震得他耳朵嗡嗡直響,展元過給他的力量無法跟這些劍的力量對抗,他幾乎能感覺到它們的流失。

作為曾經參加過知書大會的十人之一,他見過閱微閣裏風流絕世的劍仙,也明白眼前人的身份。禁苑裏的仙人曾經誤會百裏無雙是玉虛宮弟子的一幕如在眼前,他漸漸明白眼前在發生的是什麼事。

原來她身上的劍氣就是這樣得來。他曾經猜測著當劍氣蓋過她本身的心脈,她會變成怎樣,現在,他終於知道了——

她會成為劍仙!

“百裏無雙,百裏無雙……”他低低地喊她的名字,俯在塵埃裏,明知她聽不到他,胸膛裏卻似沸騰,“百裏無雙!”

眼前光芒耀眼,她在其中紅衣勝火,紅色慢慢在他眼前暈開,漸漸地,看不清她的臉。

這才是真正的離別,不是他送她到唐門,不是他看她成親,這是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的天人永隔,再——也——看——不——見——

原來眼睜睜看著對方背影的人是這樣辛苦,辛苦得無法呼吸,五髒六腑被尖刀攪成一團,血肉模糊。

“百裏無雙——”

唯一出口的,隻有這個名字,像罌粟一樣暫時鎮住疼痛,卻帶來更大的痛苦。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淒厲,如野獸瀕死的嚎叫。

劍氣激蕩間,力量流失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黑暗如墨汁一樣降臨。

無論是光柱還是紅衣,鐵壁還是長劍,都在那一瞬消失在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