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宴。舉國歡慶。
端王府一家自然都是座上佳賓。尤其是宣赫,更是受到點名相邀的無上榮幸。但他執意帶北鬥同行,衝淡了福晉臉上不少喜氣。
壽宴開在陽春園,與席者足有三千人眾。後妃王公,文武百官,無不爭相以敬壽獻壽禮為榮。各處未有榮幸與會的官員派人送來的壽禮更是讓人眼花繚亂,其間尚不乏各色美女。席開三日,名食美饌不可勝數。觥籌交錯間,一百零八道各地名菜陸續被送上來。這便是滿漢全席,中華美食之瑰寶。每上一道菜,侍立一旁的禮事太監便唱一道菜名。
“大好河山——”
乾隆帝坐在席首,一身赤金蟒袍映著滿麵紅光,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哪裏像個六旬老人,倒像正當壯年。
“眾愛卿不要拘束,來,嚐嚐這道大好河山!”乾隆拿起筷子率先嚐了一口,立即擊掌讚道:“好好,果真不愧為大好河山啊,恰如我大清江山,一片繁華鼎盛,不正是朕盤中的佳饌盛饗嗎?”
於是席下便一片叫好一片山呼萬歲聲,隻有宣赫垂首坐在末位不為所動。
與席座位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為王公之席,距皇上最近。第二等是大臣之席,第三等則由如他這樣尚無功名在身隻靠祖宗蔭庇的格格貝勒及額駙入座。但就這第三等席位也有三百多號,分好幾個檔次,人人來了,自然都往前邊擠,期望能顯眼一些引皇上注目。隻宣赫不與他們搶,一來就坐在末位,少不得便受到幾個自詡才華蓋世的貝勒的嘲笑。尤其這末位已排到園子外側的禦溝之旁,嘩嘩水聲由足下流過,伴著他一臉的頹然,一臉的落寞,更是成為眾人的笑料。
“哎呀,宣貝勒,你怎麼一來就坐在溝旁?當心被溝裏的水衝走哦!”
“我看啊,宣貝勒隻怕就抱著這樣的打算吧?免得一會兒說錯了話,失了麵子卻無處可去!”
宣赫麵無表情地任他們嘲笑,一聲都不吭。而作為侍婢立在他身後的北鬥也是一聲不吭。
這時禮事太監又唱:“佛跳牆——”
乾隆道:“好,佛跳牆,這道菜名取得好!”說著站起身,信步向席下走來,走到第三等席位方才站住,慌得各格格貝勒立即起身拜下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時有太監搬來座椅,乾隆便端正坐下,“平身。都坐下吧。朕可有許久沒同你們這些年輕人好好聊聊了。年輕人朝氣蓬勃,與之一談,朕也似乎要年輕十歲呢!來來,今日大家不要拘束,各自暢所欲言,有什麼心裏話或是有什麼治國平家的大道理都講出來給朕聽聽!”
眾人一聽,都是又緊張又興奮,知道一生前程都係在這談笑之間,立時便爭先恐後,使出渾身解數,恨不能把這輩子所讀的書全都搬出來。
隻有宣赫坐在後麵,垂著頭顧自吃著菜,仿佛置身事外。北鬥就更是麵無表情冷若冰霜。
這時又上來一道菜。
“烏龍吐珠——”
聽到菜名,兩人都不由得愣了一下,想到那句戲言,齊齊地朝盤子裏望去。隻見是一盤鵪鶉蛋,裹著一層酥皮,澆上烏黑的醬汁。然而一剝開那酥皮,便露出裏邊瑩白如珍珠般的滑嫩蛋白,恰應了菜名——烏龍吐珠。
宣赫抬頭望向她,正好接觸到她茫然的目光。她垂下頭,輕聲歎道:“原來烏龍也能吐出珍珠。”
他張了張嘴,正待說話,忽聽一個溫和而威嚴的聲音喚道:“宣赫。”
他回頭,見喚他的竟是乾隆,不由得一驚,忙站起身恭敬回道:“皇上萬壽無疆福與天齊。”
“好!”乾隆欣慰地直點頭,把他從頭看到腳,越看越是神色迷離,“果真是一表人材啊!若是永璉在世怕也就是這個模樣吧。宣赫,說起來你是朕的親侄子,又是先皇後的親外甥,這親上加親的關係原該比別人更親一些,可為何你隻在小時來宮中玩過幾次,長大了卻不來了呢?幾年未見,倒害得朕今日猛一見你還以為是潘安再世呢!”說著便撫掌笑了起來。
旁邊立即一片附和的笑聲,不過紛紛投向宣赫的目光卻恨不能把他千刀萬剮。隻有跟過來立在一旁恭聽的端王夫妻滿臉的得意。
宣赫垂頭答道:“回皇上,微臣確也懷念兒時歲月。隻是宮中格格們年歲日長,微臣也須有所回避。”乾隆笑道:“年輕人嘛,當然得在一起多玩玩,你以為我是那麼不開通的皇帝嗎?”
又是一陣附和的笑聲。這時一個格格說:“皇阿瑪,您怎麼讓他來宮中玩?您不知道他風流浪蕩臭名昭著嗎?”
“是嗎?”乾隆道,“可為何朕聽到的不是這麼回事?有人說宣貝勒文武雙全,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呢!”
宣赫聞言心中一沉,麵色凝重起來。
“宣赫,你可知這個大力舉薦你的人是誰?”
“臣不知。”
“這個人你也認識,她雖不是朕的親生女兒,卻勝似親生愛女。”
宣赫一聽,即知是蕊馨格格。暗歎糟糕,麻煩來了。
果然,皇上接著道:“朕初時也不信,還特地找永琰來求證。嘿,他對你的評價可更高啊,宣赫。朕今日既已知你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就不能再讓你流連在市野之間,一定得為朝廷效力。這樣吧,朕這位愛女對你也是頗有好感,正好你們男未婚女未嫁,朕今日就做個月下老人,把她許配給你如何?”
隻聽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人人對宣赫這天外飛來的好運都豔羨不已。端王與福晉就更是喜形於色。要知道蕊馨可是皇上麵前的紅人,貌美如花不說,又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全無一般公主身上的嬌氣,娶了她實在比娶一位真正的公主不知要強多少。
北鬥悄悄立在人群之外,一直低垂著頭。聽到皇上的金口玉言,她不由微笑一下。真好,她想。他就要做駙馬了,她真為他高興。
緩緩地,似有一根細細的弦自心中扯出來,“砰”的一聲斷了,留下一個小小的洞。
血一絲一絲地滲出。
洞在迅速擴張,忽然“嘩”一聲缺了一個大口,鮮血奔湧而下,止都止不住。她握拳緊緊地壓在胸口,想要堵住那個缺。然而根本就起不了作用。血向四麵八方噴薄而出。心是碎了。
奇怪的是,為什麼竟一點兒都不會痛呢?
人群中,宣赫“撲通”一聲跪下,“謝主隆恩!但請恕微臣受之不起。微臣是已婚之人,家中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能委屈格格千金之軀做偏房?”
又是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不過這次來自端王夫婦,其他人倒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乾隆不悅地沉下臉,“你又何時來的明媒正娶的妻子?”
“雲北鬥,與微臣成親半年,夫妻恩愛,早已誓言終身相守不離不棄。”
“雲北鬥?不就是逆臣雲覆雨的女兒嗎?”
“正是。”
乾隆聞言大怒,“好個宣赫,竟敢明目張膽違逆朕的旨意,將早已被貶為奴的罪臣之女仍留在家中庇護,你可知該當何罪?”
宣赫朗聲答:“罪當削去八旗戶籍,停食君俸,貶為庶民,三代不得為官。”
“好,好,你倒了解得很清楚!”乾隆不怒反笑,“勇氣倒著實可嘉,今日若不成全於你,卻不顯得朕太過小氣?”
忽然一個人影疾奔上前,“撲通”跪下,“皇上,此事全是奴婢的責任,與貝勒爺無關。奴婢願一死承罪!”
旁邊一太監怒喝道:“大膽,聖上大壽之日,竟敢說出如此不祥之字!”
乾隆揮揮手,歎道:“雲北鬥,自獵場一別,今日再見,卻已物是人非啊。朕也是愛才之人,不忍見你滿腹文采帶進閻羅殿,是以才網開一麵留下你的性命。卻沒想到你枉讀詩書,竟識不清自己的本分,你可知該當何罪?”
“奴婢之罪,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答得好!”乾隆點頭讚道,心中著實對她激賞不已,“平身吧!朕現赦你無罪。你已不再是奴婢身份啦。好,趁著今日這少年精英都齊聚一堂,朕也來做做你的大媒。這堂下凡是未成親的公子貝勒,任你挑選!”
當然,隻除了宣赫之外。這句話雖未明言,但眾人都心知肚明得很。總之,這一對鴛鴦,皇帝老兒今日是拆定了,大不了她回家自盡便是。
宣赫側頭看她一眼,忽道:“皇上,她是有夫之婦,怎可再嫁?要選,也唯有選微臣一人!”
乾隆沉下臉,麵子上實在掛不住,心想這個宣赫未免太不識趣,竟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屢次拆朕的台,今日若不給他點顏色,天威何在?“宣赫,既然蕊馨與永琰都說你是奇才,那朕今天就考你,若你答上來了,朕便成全你們。倘答不上來,那你這奇才便是假的,你便算欺騙了他們,也是欺騙了朕。欺君之罪該當如何,你應清楚得很吧?”
“罪該當誅。”
乾隆點點頭道:“三國時曹丕以七步詩決生死。朕今日也來效仿一下古人,給你七步。不過卻得比古人高明,七步之內,須得猜出一謎,對上一聯,作出一詩!”
眾人一聽,都不由大吃一驚。這豈不是明擺著要把人送上絕路嗎?端王更是嚇得麵無血色,撲倒在地,老淚縱橫,哭道:“求皇上開恩,恕小兒一命吧!”福晉更是全身顫抖,幾乎暈倒。
北鬥倒是由絕望中沉靜下來,心道,反正難逃一死,能與他死在一處,倒也算了無遺憾。
誰知宣赫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請皇上出題。”
乾隆眯眼看他,目光裏倒透著一分欣賞。
“第一題是謎,謎麵是個‘乜’字,射四書八句,不相連。”
眾人一聽,都傻了眼。這謎也未免太過刁難了吧?
隻見宣赫抬腳,跨出一步,站定,朗聲答道:“子路率而對曰:是也。夫子莞爾笑曰:非也。直在其中矣,是也。今也則無,何足算也?”
乾隆麵上浮現一絲微笑,“猜得好!第二題,是一句下聯,朕偶得之,卻一直想不出好的上聯。今日你就來幫朕這個忙。聽好了,這下聯是:悟如來想如來,非如來如是如來。”
剛一念完,隻聽周圍一片低低的讚歎聲,他臉上不由露出一分得意之色。再看宣赫時,他已邁出一步,再一步,停住。
“求自在不自在,知自在自然自在。”宣赫不緊不慢道,側頭望望北鬥愕然的臉,隻覺一顆心悠然自在得很。
乾隆的笑容僵在臉上。他良久得不到的上聯宣赫竟在兩步之內對出,而且其意境竟似更勝一籌。他點頭,“不錯,真是很不錯,足以當得奇才二字。看來第三道題應該也難不住你。”他四麵張望,尋思著該出什麼題。忽然目光落在園外的禦溝上,雙眼一亮,道,“就以這禦溝為題,作一首五言絕句。記住,你隻剩下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