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生死契闊(2 / 3)

北鬥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握緊冒汗的雙拳,看他跨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不由得閉上眼,不敢再看。

宣赫邁出最後一步,停下,麵色凝重緩緩吟道:“水自禦溝出,流將何處分。人間每嗚咽,天上詎知聞?”

此言一出,與席之人都是臉色大變,心道宣赫這膽大包天的狂徒,竟在壽宴之上借詩直諷宮中豪奢淫逸不察民情,豈不是不想活了?

乾隆更是麵色難看得嚇人,幾欲發作,但終於還是壓下怒意,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好一個直言進諫的諍臣,好一個出口成章的奇才。如此人才若不為朝廷所用,豈不是朕的損失?朕年事日高,身居此位已有力不從心之感。宣赫,你可有意輔佐於朕?”

此言一出,滿座震驚。雖然皇上沒有明說禪位之事,但這輔佐二字,卻也相去不遠了。端王與福晉對視一眼,又開始昏頭轉向,不過這回是興奮得發昏。

宣赫正自凝眉思索該如何婉拒皇上的這番好意,乾隆又發話了。

“難得你們二人都才貌雙全,實在是絕代佳配,令人好生羨慕。朕今日也做做成人美事,就免去你的罪罰,許你們夫妻相守。不但如此,還再給你錦上添花一筆,特把愛女另許配給你,讓你坐享齊人之福,也算成就一段佳話。”

“聖上英明!”端王夫妻喜得不住叩首謝恩,幾乎就要抱頭而泣。這下兒子又是高官又是美眷,看來花落自家幾乎已是板上釘釘啦。

誰知宣赫這不領情的家夥竟然道:“謝皇上隆恩。隻是這齊人之福微臣隻怕無福消受,微臣隻需一妻便此生足矣!為免耽誤格格青春,還請聖上收回成命。”

這下任是乾隆修養再佳,也忍不住火冒三丈,一拍扶手站起來,喝道:“宣赫,你縷次拒絕朕的提親,究竟是何用意?難道你真想從八旗子弟中除名嗎?”

宣赫跪下道:“請聖上裁奪,微臣絕無怨言。”

“你!”乾隆閉上眼,身子搖晃了一下,終於歎一口氣,頹然揮揮手,“走吧,都走吧,從此以後不要再讓朕看到你們!”

“謝主隆恩!”宣赫叩首後,緩緩站起身,朝怔怔地立在一旁的北鬥伸出手。

她望著他,目光如此迷惑,似乎在望著一個陌生的人。但終於她還是走向他,輕輕地把自己的小手交到他溫暖厚實的大掌之中。

乾隆遠遠地望著他們相攜離去的背影,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年少時正與皇後富察氏新婚,恩恩愛愛,纏纏綿綿,一時間不由得百感交集,暗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罷,罷,就由他們去吧。至於蕊馨那裏,隻能叫她對宣赫死心了。

夜,貝勒府。北鬥靜靜地坐在池塘邊,目光呆滯,神情淒然。

貝勒府已解散,五十幾個下人各自打發了去處,好好一個大家庭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她是一個災星,誰靠近她誰就倒黴。雲家家破人亡,貝勒府分崩離析,隻因為有她。

王爺埋怨她,福晉恨死她,下人們對她都無話可說。而她自己,更是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老婆,老婆?”遠遠傳來宣赫的呼喚,她聽了,卻連眼都沒眨一下。

一會兒,宣赫尋來,與她一起坐在柳樹下,輕聲道:“你怎麼了?為什麼還不去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要離開京城了啊!”

她仰頭望著灰暗的蒼茫天穹。一朵烏雲緩緩飄來,飄到她的頭頂,飄至她的心上。

“還有什麼讓我驚奇的,索性一次都來個夠吧!”她說,聲音輕飄無力,仿若失了魂般。

“沒有了,我保證再也沒有了!”

她深深地吸氣,忽又微笑道:“就算再有什麼,我也不會感到驚奇了。”歎一口氣,垂頭靠在樹幹上。

“老婆,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他又用那種軟軟的聲調哀求道,一邊伸出手去撫她的肩。

她卻肩膀一抖甩開他的手,站起身來冷冷地道:“宣貝勒,奴婢身份低賤心理脆弱,經不起這樣激烈的跌宕起伏,尤其經不起你這樣一次二次的愚弄。如果這是一場遊戲,你還是找別人玩吧,我可玩不起!”“到這個時候你還說這樣的話?老婆,難道你還不明白,我隻要你啊!”

“要我?”她苦笑一聲,頹然道,“要我有什麼用?我能給你什麼?我不過是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我帶給你的全都是災禍,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沒有!”

“我不在乎,真的,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他道。

“可是我在乎!”她大吼,眼淚不由自主地滑下來,“為了我,你從貝勒變成平民,變得一無所有,甚至連以後翻身的機會都斷得幹幹淨淨。你讓我成為一個罪人,你讓我的存在成為一出悲劇。我活著除了連累你之外還有什麼意義?你告訴我,有什麼意義?”

“難道兩個人相愛會沒有意義嗎?”他心痛地道,“無論是貝勒還是平民,也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這些我都不在乎。我當了二十年的貝勒,過了二十年豪奢的日子。也做了三年的夜神,幹了三年所謂行俠仗義的事。可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卻是從遇見你才開始的。我看到你的身影就會喜悅,聞到你的氣息就感到幸福,聽到你的聲音就忍不住微笑。你說,這一切跟財富跟地位有什麼關係?隻要你愛我我愛你,還有什麼會沒有意義呢?”

然而她卻用冰冷的聲音說:“你錯了,我根本就一點兒都不愛你。宣赫,我恨你!”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他呆呆地立在原地。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隨即,轟隆隆!劈下一道巨雷,暴雨傾盆而下。他仰起頭任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

已經是第二次了,她說她恨我。

他的身子往後一倒,直挺地挺躺到草地上。雨點落在身上,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全身。

她說她根本就一點兒都不愛我。

他不由得苦笑起來。雨水落進他的嘴裏,澀澀的,就像淚水的味道。咦,難道老天也會流淚?

那麼她會愛誰呢?夜神嗎?她說宣赫我恨你,而不說夜神我恨你,那麼可不可以理解成她愛的就是夜神?可是夜神不也是我嗎?她明明說她不愛我呀!

他抿著唇,傷腦筋地皺緊眉頭。雨水流不進他的嘴,便另尋出路灌進鼻孔嗆進喉管。他猛側過頭劇烈地咳嗽。

不!她是喜歡我的!否則她怎會在壽宴之上寧願為我而死呢?若非她愛我也像我愛她一樣,她又怎能如此?而且,俗話說因愛而生恨,若是無愛,又怎會有恨呢?

他又微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嗽。雨水在臉上縱橫交錯,不時注入鼻孔、嘴裏,甚至眼裏。

突然之間,雨就停了。

他咳著喘著抬眼往天空看去,卻看到一把畫著荷花的紙傘。

笑容在臉上僵住,甚至連心髒都停止了跳動。他的目光慢慢落下來,落下來,然後便接觸到她溫柔的酸楚的又飽含無限憐惜的目光。

“老婆!”他輕喚,可是聲音似乎哽在喉頭出不來。

北鬥深深地吸氣,抬起頭眨著眼,暈散眼裏的熱辣和酸澀。

“你不知道下雨了嗎?還躺在這裏幹什麼?”語調硬邦邦的,聽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他卻笑咧了嘴,“老婆,你在心疼我嗎?”

她撇開頭道:“我才沒有!”

“你有!別不承認了,我又不會笑話你!”

她沉下臉怒道:“你還說沒有笑話我?你現在不正在笑嗎?笑我像個白癡!”

“沒關係呀!”他說,“你也可以笑回來嘛,難道你不覺得我比你更白癡嗎?下著暴雨還傻乎乎地躺在這裏動也不動,咦?難道你做過比這更傻的事嗎?”

她哭笑不得地白他一眼,“起來,白癡!”

“可是我起不來嘛!”他賴在地上撒嬌,“老婆,你拉我好不好?”殷殷地朝她伸出一隻手。

“裝蒜!”她罵,可還是伸出手去拉他。

他握住她嬌嫩的手掌,卻並不站起,反用力往下一帶。她便一聲驚呼撲倒下來,被他抱個滿懷。傘脫手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墜到地上,滾了兩下,靠著柳樹停了下來。

“討厭!你害我也淋濕了!”她拍著他的胸口想要站起來,然而他卻緊緊摟住她的纖腰,打死不鬆手。“淋濕就淋濕嘛,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有我陪你!”他道,又恢複一臉邪邪的表情。

“我可不想陪你!放開我!”她怒道。

他卻一個翻身把她壓在下麵,伸手拂開貼在她臉上的滴水的發絲,“老婆,你生氣的樣子好可愛。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

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從初次相見開始,你就不停地惹我生氣,就隻因為你想看我生氣的樣子是嗎?”

“是!”

“混蛋!”她氣得大叫,使勁拍打著他的背,“放我起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忍不住大笑,可一看到她扭曲的臉,又趕緊閉上嘴,把頭埋在她的肩頭,卻仍止不住地全身顫抖,哼哼悶笑。

“笑,笑!笑死你算了!”她嘟著嘴,恨恨地擰了他一把。

“哎喲!”他呼痛,止住笑聲,輕咬一下她的耳垂,耳語道:“老婆,你又生氣了哦!我真是愛死你了!”“討厭!”她軟軟地罵,張嘴向他的肩頭咬去。雨水流進嘴裏,滿滿的都是甜蜜。

“俗話說,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不相愛。老婆,你又打我又罵我還咬我,是不是愛我愛進骨子裏了呢?”

“胡說!我才不愛你,我討厭你!”

“好吧,討厭就討厭吧!”他從善如流地點點頭,“那麼你愛的是誰呢?”

她眼波流轉,想了一會,“夜神。”

他撇撇嘴,“那還不就是我嘛!”

“才不是!”她瞪大眼為夜神辯護,“如果是夜神的話,他才不會壓在我身上賴著不起來!”

“哦?那他會怎樣做?”

“他隻會遠遠地,用他那雙沉靜的眼淡淡然卻又飽含深情地望著我。”

他不滿了,嘟著嘴道:“難道我的眼不夠深情嗎?”

“如果是夜神的話,他才不會像你這樣嘟著嘴發牢騷,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

他眨著眼,心裏有一絲酸氣冒上來,竟荒唐地吃起另一個自己的醋來,“夜神夜神,你才跟他見過幾次,就這樣了解他了?”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你沒聽說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