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剛過中秋節。”紀綃笑著說,“姐姐,你怎麼像那些無故入深山的人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嗬嗬。”
“孩子,你這一走,可是一年多啊!”
紀綾的腦中一片迷茫,“一年多了?啊,那,那,送我來的人……”
“他呀,隻怕還被杜老頭關在屋裏呢!”辛越笑得極是幸災樂禍,“那個傻小子,傷口已經壞得不行了,若不是遇上我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世神醫,他早去見他十八代祖宗去啦!”
紀綾吃了一驚,“他的傷怎麼樣了?”
“放心,有我在,他死不了!”自信十足的辛大夫擲地有聲。
蘇夫人怕紀綾勞累,忙引著眾人離去,紀綾卻把辛越留了下來,問:“他留了什麼話沒有?”
“他付了診金,叫我救你,然後自己就暈過去了。”
“我到家多久了?”
“約莫有半個月吧?我哪裏記得清?”辛越大是不耐,“算你們運氣好,趕著我回來接家人上京,這會功夫在揚州,不然,兩個人都完蛋。”
紀綾摸摸頭,十分疑惑,“……我受了什麼傷?”
辛越上下打量她一番,神情不似方才那般輕鬆快活,“你這應當是內傷。平日裏,一旦思慮過甚,必然頭痛,可是?”
紀綾點頭。
“這般毛病,無藥可醫。我老人家的醫術曠古爍今,也隻能讓你清醒一陣。要保得終身無虞,隻有盡量放寬心胸,少做算計。我聽說這蘇家的生意都是你這個小丫頭一人打理,難怪要累出毛病來。從此往後,我勸你少進生意場,早點找個人嫁了,安安生生過日子。嘿嘿,杜家的小子雖然有些妖裏妖氣,但我老人家看得出來,他對你,還算有一番真心。”
他說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轉身便走,一麵還咕噥道:“這些日子,在這裏熬了無數個通宵,我老人家都快要累出毛病來了……”
蘇夫人與紀綃整日陪在紀綾身邊,端茶送水,紀綾道:“娘,您就別忙了。櫻兒呢?讓她來就是了。”
紀綃道:“還說呢!這段故事簡直可以賣給說書人啦!姐姐你知道的,那個杜乙商原是定了親的,姑娘還不是一般人呢,原來是個郡王的女兒!杜乙商卻一封書信退了婚,人就跑得沒了影兒。後來那姑娘的哥哥不知從哪裏知道了姐姐,竟找上門來。那會兒娘正病重,我們都守在後房,隻有櫻兒一個人在書房料理蘇家生意。那人、那人竟把櫻兒當成姐姐,帶到京城去了,說要杜乙商親自到京城給他妹妹叩頭賠不是……”
紀綾急道:“你們就沒讓人去跟他說清楚嗎?就讓他把櫻兒帶走了?這都大半年了……趕快修書一封,派人送到京城去!”
“早送啦!可那小王爺就是不信,就不放櫻兒回來。後來聽說,那位小郡主竟離家出走了,這下那邊更是火大,越發不放人……”
“難道就由著他嗎?是個王爺就不用講王法嗎?這樣胡亂扣人!”紀綾待櫻兒情同姐妹,心裏一急,她掀被而起,“我這就去京城——”
蘇夫人連忙按住她,“為這事,我特意叫你誠叔去了一趟。你放心,他並沒有胡亂扣人。王府家也有許多產業,櫻兒竟在那兒給他們當家,威風得很。”
紀綾將信將疑,“當真?”
“難道娘還會騙你?”
紀綾鬆了一口氣,腦中卻突然一暈,昏睡過去。
蘇夫人大驚,連忙派人去請辛越,好容易請了來,診了脈,辛越破口大罵:“交待你們多少次,萬不可讓她傷神費心!想讓她此生安康,就別在她麵前提任何煩心事!我這可是說最後一遍!難道我老人家專為你一家人看病嗎?我有那麼大工夫就耗在你們蘇府嗎?真是!再出事,我可不來了!”
蘇家眾人連忙賠不是。
辛越一邊罵,一邊打開隨身帶的針囊。
半天,紀綾悠悠地醒來,望窗外一看,奇道:“怎麼天就黑了呢?”
蘇夫人滿腹心酸,強作歡笑,道:“白日短了,天黑得早。”
紀綾道:“沒了櫻兒,蘇家生意,可就在誠叔一人身上了,真是辛苦他了。”
蘇夫人忙道:“我們但求維持生計,不求賺多少銀子。一切按部就班,倒也不用費太大心思。”
紀綾歎道:“即使按部就班,哪裏省得了心思?我看誠叔白頭發都多了。好妹妹,你去書房,把這個月的賬本給我拿來。”
紀綃猶豫,望向蘇夫人。
蘇夫人道:“先歇兩天。等病好了,再看也不遲。”
紀綾笑道:“娘,你看我能說能笑,怎會有事?”
蘇夫人流淚歎息:“綾兒,難道你要娘求你嗎?”
“大夫總是太過小心,其實哪有想想事情就出人命的毛病……”
蘇夫人喝道:“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娘,你就別再踏進這書房一步!”她站起身來,拂袖而去。素日溫婉如她,還從來沒有在兒女麵前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紀綃吐吐舌頭,“呀,你惹娘生氣啦。娘可從來沒有發過你的火呢!”
紀綾隻好乖乖待在房內休息。
深秋了,早起時寒氣甚重,長發未束,都讓霧水染濕了。她穿著寬鬆的長衣,獨坐在廊上發呆,新來的丫頭楓兒捧來新茶。
紀綾接過茶,裏麵一旗一槍,一沉一浮。
她的心事,也和這茶葉一樣,沉浮不定。
索路,,木方,乙商……前塵過往,仿如一場亂夢,不真實。
那襲染著鮮血的白衣,那個芳香的懷抱,還有那個,她在生死一線間撲向的人……是真的存在過嗎?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半天,道:“楓兒,看轎。”
那一頂青色素轎,直往杜府中來。
杜府小廝引她從偏門進院。
這是與正屋相隔的一所院落,深秋的菊花開得凜冽,香氣引來淡黃粉白的蝶兒上下飛舞,幾個白衣的丫環揚著輕袖,收集花粉。
悠揚的笛聲從青竹小院傳出來。
陽光正好,一切都如此美麗。
紀綾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
丫環們見了她,都停了手,掩口嬌笑,眉目傳語,有一個進去通報,笛音暫停,走出一個黃衣女子。
紀綾認得她,“柔兒姑娘。”
“蘇大小姐來了嗎?”柔兒滿麵都是笑,扶著她的手一同走,“聽說大小姐欠安,我一直想去看看。可惜我們家也躺著一位,因此耽擱下了。”
她的笑容如花,熱情如火,她說“我們家也躺著一位”,這樣親密,這樣家常。
杜乙商躺在床上,烏黑的長發披散在枕上,臉色有幾分蒼白,卻在見她的那一瞬,浮現幾絲紅暈。
他的肩上,裹著厚厚的一層白布,桌上有一碗濃黑的藥汁,散發著濃烈的藥氣。
他掙了掙,想坐起來,卻失敗了。紀綾伸手想扶他一把。柔兒卻先她一步,按住他,柔聲道:“辛太夫交代的,不得傷筋動骨,萬一落下什麼病根,可叫這一家子人怎麼辦?”
紀綾輕輕收回出袖的手。
柔兒又向紀綾道:“大小姐請坐。喝什麼茶?碧螺春可好?他就愛喝這個。”
隔著不停忙碌的柔兒,杜乙商向紀綾微笑,“有新製的菊花茶,可要換換口味?天氣挺涼,怎麼不多穿件衣裳?”
“你還是先把藥喝了吧,待客的事兒交給我。”柔兒吩咐丫環上茶,一麵端起藥碗坐在床沿,輕輕扶起他,藥碗放在他唇邊,他皺著眉,大口喝完。柔兒適時遞上蜜餞,輕笑:“喝藥還要吃這個,倒像個孩子,別讓大小姐看著笑話。”
紀綾淡淡地笑笑。
自始至終,他倆是一家人,而她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杜乙商道:“柔兒,你出去看看菊花粉采得怎麼樣。”
柔兒看了看紀綾,抿嘴一笑,“要支人家出去,明說呀。”轉身出門去。
淡白的陽光從門前透進來,從窗上透進來,光柱裏有細塵飛舞,菊花的香淡淡地浮蕩在空氣裏。屋子裏一陣靜默,歲月如此安好,竟叫人相顧無言。
“頭還疼嗎?”好半晌,杜乙商問。
“不疼了。”
“聽說,夫人已經大好了?”
“是。我特地來謝你。”
他眨眨眼,輕笑,“謝我?謝我什麼?拿什麼來謝我?”
紀綾的心,微微地一下驚動。
先前的那些羅愁綺念,忽地消散。
是了,早就知道的,他那樣幫她,總不會是無緣無故。
她正色答:“還是當日那句話,我會盡最大的努力,隻要做得到,一定照辦。”
唉,她又是這副隨時準備和人談生意的神情了。
他歎了口氣,道:“綾兒,我想坐起來,你扶我一下好嗎?”
紀綾遲疑一下,還是學著方才柔兒的樣子,將他扶起來。隔著衣襟,淡淡的體溫透上來。她的臉紅了一紅,那些個同舟共濟,共床共枕的日子,霎時湧現眼前。
“等等。別動。”發覺她要縮回手,他拉著她的袖子,就勢靠在她懷裏,閉上眼睛,“你聞得到太陽的味道嗎?”
太陽的味道?
“此時的太陽,微微有些酥香,細塵上還有蝴蝶的氣息。”
他的睫毛長長的,一閃一閃,鼻梁挺直如玉。眼睛閉著,仿佛在做一場香甜的夢。
她忘了剛才的問題,忘了男女有別,就這樣抱著他,學著他的樣子,閉上了眼。
陽光輕輕灑進來,那樣輕,仿佛不想驚動這兩個人。
他們說話的聲音也那樣輕,仿佛不想驚散這美好的辰光。
“聞到了嗎?”
“嗯,好像聞到了。”
“什麼叫好像?笨。”
“……”
“綾兒。”
“嗯?”
“倘若,我要你嫁給我,你肯不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