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環迎上來,笑問:“蘇姑娘……”
紀綾微微一點頭,同她打招呼。厚重的深藍衣上,是一張素白的容顏,清薄眉目間有股清冷寒意。那樣一份不怒而威,凜然生輝的氣勢,叫那丫環見了,底下的話竟說不出來。
紀綾徑直往杜乙商的房裏去,那丫環連忙跟上,道:“少爺昨夜歇得晚,此刻在睡午覺呢。”
紀綾並不理會,伸手推開房門。
“吱呀”一聲響,驚醒了床上的人。
紀綾的麵孔,在一個刹那之間,變得雪白。
床上,竟然有個女人!
柔兒!
紀綾的身子一晃,腦中“轟”的一聲響,有什麼東西四散分裂,化成粉末,灰飛煙滅。
是真的,是真的,那些猶豫猜測,都是真的!
他一麵說要娶她,一麵卻又同柔兒在一起!
她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後倒去!
杜乙商臉色大變,身子從床上激射出去——
柔兒尖叫道:“小心傷口——”
她說得晚了,鮮血已經從杜乙商的肩頭沁了出來,浸透白衣。
更叫人觸目驚心的,是紀綾。
一縷殷紅的鮮血,從她的額頭流下來。
整個蘇府,燈火通明。
麵對昏迷不醒的紀綾,整個揚州城的大夫都請了來,可惜,大夫們能做的,也隻是為她止血而已。
連同杜乙商那條手臂,大夫都紛紛搖頭。
“舊傷未愈,新傷又發,傷口崩裂,筋脈壞損。血雖止住了,但公子這條胳膊,隻怕再不能發力了。”
他再也不能調香粉了。失去了最為靈巧的右手,縱然十指照樣修長靈敏,卻無法控製那些在呼吸之前便化成一團香霧的粉末。
蘇夫人坐在椅子上垂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早上還好好地出去,回來卻變成這副模樣……”
紀綃雙眼通紅,“你到底對我姐姐做了什麼?!”
杜乙商麵色灰白,喃喃道:“她誤會了。”
“誤會什麼?”
“睡午覺時,有個丫頭累了,我就讓她靠著我睡,被綾兒看到……”
蘇夫人顫聲道:“綾兒尚未過門,已然這樣。這叫我……叫我……”
“夫人放心,綾兒是我的妻子。無論她是好是病,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照顧她一生一世。”
這句話,總算令蘇夫人稍稍安心。
關於杜蘇兩家的,又有了新的傳聞。
蘇家小姐病重,為了衝喜,婚期提前。
那場婚事,看到的人都嘖嘖稱奇。
新郎官不騎馬,而是坐花轎,轎子到了蘇家,新娘竟然進了同一頂轎子裏。
紀綾靠在杜乙商懷裏,眉目低垂,宛若熟睡。
他從來沒有看過她著女裝。今天,胭脂暈紅了她蒼白的臉,唇也鮮豔欲滴,疏淡的眉經黛筆描畫,益發顯得肌膚如玉。
隻有那雙眼睛他看不到。
那雙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仿佛照得見他的影子。他一直如臨淵自照,在她的眼裏,發現自己的靈魂。
那雙似乎能從喜怒中間辟出一條不驚不怒的路來,任何事情到了她的麵前,都變得風淡雲輕。
他抱著她,輕輕將他靠進胸膛。那裏,有顆心髒正輕輕地,撕裂地疼。
是緣嗎?還是孽?那日湖上一見,他從此不能忘記能張仿佛要在陽光下融化的臉,跟她出海,去波斯,盜龍珠,甚至賠上一條手臂,今天終於抱得美人歸,她卻不睜開眼睛。
他烏黑的星眸有晶亮的薄霧,末了發出一聲歎息,優美的唇角又勾出一個笑容。
無論如何,他娶到了她。往日深深厭惡的婚姻枷鎖,今天是心甘情願地套上了。
他抱著他的新娘拜堂。
喜氣洋洋的杜家廳堂,衣飾華貴的數百新朋,還有成群結隊的觀望人群,看著他——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洞房裏一片豔紅,一團喜氣。床上撒著花生與紅棗,鋪了繡著戲水鴛鴦的大紅枕頭,緞被上是金線織就的龍鳳呈祥。隆冬季節,暖爐裏燒著濃濃的炭火,上麵撒著百合香,整個房間,溫暖如春。
他將紀綾放在床上,替她除去鳳冠嫁衣,散了盤好的長發,柔兒送上洗臉水,他擰了毛巾,替她擦去臉上的胭脂。
擦著擦著,他的手輕輕顫抖起來,頭慢慢低下去,埋到她的頸間。
心中的喜與悲,樂與痛,到底哪個更多一些?
房裏的喜被很快被撤去,換上淡雅的鵝黃柔緞被,枕頭裏塞了茉莉與薰衣草,炭爐裏燃著菊花的香。新少奶奶從未出過房門,晨昏定省,三茶六飯,都在屋裏。
杜乙商坐在床邊給她讀書,“憶梅下西洲,拍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西槳橋頭流。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柔兒遞了一杯茶給他,輕聲道:“完婚已有一月,今日該是少奶奶回門之期。門外車馬已經備下了,你看著怎麼樣?”
杜乙商點點頭,給紀綾披上一件厚重白狐裘,抱她上轎。路上正遇著蘇家派來請姑奶奶回門的下人,於是一同返府。
行過禮,杜乙商向蘇夫人道:“我先扶綾兒回房休息。”
蘇夫人點點頭,看著他這樣細致入微地照顧紀綾,心下感動,命人奉上新燙的枸杞米酒,道:“天怪冷的,祛祛寒。”又問:“手臂可好些了?”
正聊著,忽然蘇誠走來,為著年節將近,各處夥計過節銀子的事來討蘇夫人的主意。蘇夫人道:“你照往年的例不就成了?”
蘇誠道:“往年小姐在時,每凡過年節,都有過節銀子。今年夥計又說小姐大喜,爭著要喜利紅包。本來這紅包也包不了多少錢,可每人一二兩,蘇家上上下下的生意加起來都有好幾百號人,各鋪掌櫃和夥計又不同,因此來討夫人示下,喜利紅包發是不發?若要發,又怎麼個發法?且各鋪的賬本已經送來了,大夥兒的年節銀子也該定下來了。”
蘇夫人沉吟:“大夥兒的年節銀子是多少?”
“按例,大掌櫃是二十兩,二掌櫃十兩,底下夥計五兩。但小姐要看各鋪贏利多少,分別加發的。有的掌櫃拿到過二三百兩,夥計們差不多也有十來兩。拿五兩的,實在是毫無用處的,第二年往往革了去。”
蘇夫人皺眉思索半天,歎了口氣:“年節銀子你就看著辦吧,那些賬本我也沒工夫細看,喜利包兒給他們就是了……”說罷眼睛又紅了,“綾兒都這樣了,哪裏又有什麼喜利?”
蘇誠暗暗歎息一聲,便要出去,杜乙商叫住他,笑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娶了綾兒,這喜利紅包,就該當我來給。算是我對蘇家夥計們的一點心意。嶽母大人若是同意,我就和誠叔商量去了。”
蘇夫人本來不善管理這些事務,聽到有人願意分擔,求之不得,蘇誠倒客氣了一番,引著杜乙商去外書房。
定了下喜利紅包的數目,杜乙商道:“誠叔,倘若不介意,賬本我來看吧?”
蘇誠久經江湖,不由得一驚,提起精神賠笑道:“姑爺是客,怎好讓姑爺勞累?”
杜乙商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從桌上移到身後的高大書櫥,再落到誠叔臉上,問道:“這是綾兒常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