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得自己是怎樣離開他房間的。
清晨的陽光猶如初秋溫和的心情,安安靜靜地透過疏密的樹葉縫隙灑下來,可是已經有了點點的疲倦。葉子有些黃了,懸在枝椏上,飄飄搖搖在陽光中。
陽光還是落在了她的肩上。
疲倦的陽光裏,她疲倦地走在曲廊上,唇邊泛著很苦澀的笑,怎樣也猜不透他為何總不願向她完全地敞開心門?
他的酒從來不是為她而醉的,他也絕不會為潛藏在心中的情感而放縱一回。
他的寡言少語,那近乎殘酷的堅忍沉靜,總在她靠近他時,顯出淡淡的疏離。
她心中像是堵了什麼,鬱悶難消,站在一扇緊閉的房門前,深深吸了口氣,突然拍出一掌,猛力推開這緊閉的門。
砰的一聲,房門重重撞在牆上,房間裏突然傳出一陣笑聲。
房裏有人!
情夢一驚之後很快冷靜下來,步入房中,望著坐於書案前的一名綠衫少女,不溫不火地問:“你來我房中做什麼?”
水蚨瞅著她,笑容裏含著些嘲弄,“被他趕出房了?難怪大清早你就憋了那麼大的火氣!小心啊,火氣大了會傷身的。”“你管的事兒可不少啊!”情夢也不惱,端著一臉溫婉的笑容坐到她麵前,問:“還未請教芳駕是?”
“在天城之中,我算是半個主子!天巧手的名號你可曾聽先輩提及?他正是我的祖師爺。”
“天巧手?鑄劍名匠!”情夢恍然一笑,“難怪天城有那麼多鐵匠鋪,天巧手打造兵器的手藝原來流傳在天城之中。那座劍台上所封藏的,莫非就是他老人家生前打造的神兵利器?”
水蚨卻搖了搖頭,“劍台上的兩柄劍,都不是祖師爺親手鑄造的。”
“兩柄劍?我瞧見的似乎隻有一柄。”
“還有一柄早已被人取走了。”
“寶劍成雙,為何隻取一柄?”
“劍台上的神劍普通人是拔不出來的,能取走一柄也相當厲害了!”水蚨帶著幾分輕蔑斜瞄著她,問,“你想不想試試?”情夢關心的不是劍台上的寶劍,雖聽出水蚨言語中的輕蔑,她也隻是一笑置之,轉而問道:“你是天城的半個主子,如此說來,在天城做得了主的除了你還有一個人,不知那人是……”
“你不是早已見過他了嗎!”
水蚨不說明白,情夢也猜到了幾分,“是賈人?”
“你還算是個聰明人!”水蚨誇人的語氣很輕浮,略含嘲弄,“城裏的人打了些兵器就賣給賈人換些小錢養家糊口,賈人也算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城中的鐵匠多半會聽他的話,他也算天城的半個主子!宮主還有什麼疑問嗎?”
“有!”情夢直視她的眼睛,“既然你們都說天城不是天下第一樓的門戶,那為何要在聚寶嶺上布設奇門陣法,阻止外人入內?”
“人言可畏!”水蚨微微眨動眼睛,“有的時候謠言也會被人信以為真,這其中就包括永尊門的人。宮主不也知道永尊門的厲害嗎,天城布設陣法預先防範也無可厚非啊!”
情夢綿綿一笑,綿裏藏針,“聽來似乎有些道理,不過,你們如果不設什麼陣法故弄玄虛,索性讓外麵的人入城看看,謠言不攻自破,你們不就省心了?如此簡單的道理,水姑娘難道就不明白嗎?”
水蚨臉色微變,哼道:“你要是不信,盡管去找,看看這方圓百裏有沒有半座樓宇!”
情夢笑容不減,“天城四周的景致如何,做主人的必定了然於心,不如,你幫我領個路,也好讓客人早些找到天下第一樓!”
“你!”水蚨高揚柳眉,怒瞪著柔柔含笑的情夢,言語上再次輸了一籌,她好不惱火好不甘心,瞧著對方氣定神閑的樣兒,她怒極反笑,“你可真會為難人,天下第一樓在哪裏,我不知道!不過,我倒是知道葉公子心裏頭在想些什麼,你信是不信?”情夢莞爾一笑,“昨夜的戲還沒演完嗎?這兒可沒有想看戲的人,你不妨去梨園亮亮嗓子,或許還能有人捧場。”
水蚨唇邊的笑扭曲起來,“你不信?好!我問你,葉公子可曾對你提及他的往事,他喜歡什麼,厭惡什麼,住在哪裏,有哪些知己好友,你回答得出來嗎?”
一語刺中軟肋,情夢輕輕歎了口氣,不語。
果然!她隻要一提到葉飄搖,就能令情夢亂了心神,“不知道一個人的過去,也就猜不透那個人心中所想,你就會很苦惱,對不對?”
情夢又歎了口氣,卻道:“我可以砸了他的酒壇子,可以逼他戒酒,但是,我不可以逼他回憶曾經的傷痛!他可以遺忘可以選擇,選擇和我一起麵對將來,過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將來,不是嗎?”慧黠如她,其實早已看出他心中有一份隱痛,因此,雖然苦惱,但她可以等,等他完全敞開心扉。如果詰問過去會再度傷到他,那麼她寧願什麼都不問。
水蚨有些動容地望著她,似乎明白了不敗神話為何選擇了這個女子,這是個外柔內韌的女子,慧黠多智!“但一個人是永遠無法忘記過去的,你不知道他的過去就永遠無法靠近他!你難道要一直等下去,等到牙也掉光了,你們還是成不了名副其實的夫妻,這種等待又有多大的意義?”
情夢心頭一震,有些動搖了。她看著水蚨的眼睛,那雙狡黠善變的眼睛此時透著沼澤泥潭般暗沉的色澤,似乎在等待著某個人往泥潭裏陷下雙足!
她微微搖頭,“我若想聽他的過去,也無須由別人轉述。”
“你想聽他親口對你說嗎?”水蚨泛在臉上的笑如同蜜糖一樣甜,“這事不難,隨我來吧!”
情夢看著她往外走。她走得很慢,一步步走到門外,走到曲廊盡頭,即將走遠。
她不是要讓葉飄搖親口吐露心事的嗎?卻為何要往花園走?情夢心中驚疑不定,終於按捺不住,疾步追了出去。
聽到曲廊上又響起一陣腳步聲,葉飄搖凝了眉端,隱隱不安,她一人想去哪裏,為何不在房中歇息?
他看了看緊閉的房門,方才是自己將她推出去的,此刻卻又有些不安了,心境總是這樣的矛盾!
他微歎一聲,盤膝閉目而坐,再度逆脈施功,想盡快恢複體力。
丹田又有一種針刺的痛感,一股逆行的內力卻漸漸凝聚起來,麻痹的雙足恢複了知覺。突然,一股腥味直往上衝,一手捂在唇邊,手心溫熱,他睜開眼,皺眉看看手心裏一片猩紅,忽然憶起義父臨走時曾再三告戒他不準再逆脈施功。
“可是不這麼做,我永遠隻是個廢人,又如何能保護她?”他擦去手心裏的血跡,暗歎一聲,耳畔卻縈繞著義父的話語——“廢人總比死人強!”
他一怔,猛然握緊拳頭,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她”的毒咒盤踞在他體內,不僅剝奪了他的幸福,連愛一個人也成了一種奢求!
“千日醉”的藥性漸已逼出體外,他下了床,踱至窗前,微風徐徐灌入室內,風中隱約捎來縷縷琴聲,他聆聽片刻,臉色驟變,身形一動,竟穿窗而出,直撲花園深處。
花園之中蜿蜒著一條碎石幽徑,兩旁綠茵上落花點點,座座形態奇特的假山錯落有致,一縷泉水涓涓而來,彙聚成碧色池塘。
池中小荷婷婷玉立,一座雅致的涼亭坐落池畔,片片紫色輕紗垂籠下來,隨風飄曳,如夢如幻。
有人在亭中奏琴。
琴聲悠悠,扣人心弦。
葉飄搖站在亭外,靜靜聆聽琴聲,記憶的碎片隨琴聲飛旋在腦海。他一步步走向涼亭,看著飄曳的紫紗裏若隱若現的一個人影,心中一根弦越繃越緊,額心竟沁出一滴汗珠,順著鼻梁滑下,沾在唇上,苦澀的味道如同在火中煎熬了很久的一帖苦藥。
手指撚上紫紗,指尖顫抖著,猛然撕下了一幅紫紗,琴案前一個綠衫少女的身影映入眼簾,他微微一怔,心弦鬆開了,眼中卻有幾分失望。
琴聲戛然而止,水蚨眼睛亮亮地望著他,輕聲道:“你來了!”
這一次看到她嬌媚的笑靨,葉飄搖心中冒了幾分寒氣,回想昨日她也是帶著這種撩人的笑意敬了他四杯毒酒,一種厭惡感油然而生。他皺了皺眉,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