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什麼營生,是可以到處跑,又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的?
不經意瞥見樹木掩映下的廟宇一角,那裏有許多人正在向神明祈福,或許愚昧,至少他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反觀他,興致勃勃地離家遠行,這麼長時間竟連要幹什麼都還沒想清楚,當初的決心與企盼,不啻是空中樓閣啊。
空中樓閣,樓閣……也許,有些東西,可以不僅僅是興趣。
她興味地盯著男子逐漸聚焦的眼神,靈光倏忽閃現,然後又成為死水一潭。
他吐出口的答案卻令她呆愣半晌。
造房子?
“公子是說,您是一位都料匠?”
看言談舉止,他可以來自書香世家,可以是巨宦子弟,可以是富商紈絝,甚至落魄王孫,怎樣也看不出有百工的匠氣呀。街上的行人裏至少有一大半長得都比他像都料匠吧。
“造房子之人是被喚做都料匠嗎?那在下便也是了。都料匠,都料匠……”男子似乎覺得這一稱呼頗為新鮮,反複地在口中念叨,嘴角不自覺微揚。
原來他真心笑起來是這般好看!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一般!
呆呆地,她幾乎是驚豔地盯著他造型優美的唇。有什麼不懂的東西在心中萌動,落在宿世中虛席以待的某一角,然後緩緩擴張,擴張……
於是,正如剛才跑來說話般莫名其妙,男子聽她脫口問道:“願意試試嗎?”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李宜得心中的哀號從聽到“都料匠”三個字起就沒停過。
他原以為非富即貴,高高在上的主人,如今竟泰然自若地跟一個隨便一掐就滿手是油的肥老頭在廟裏談他的第一筆“生意”。
“公子莫再開玩笑了。老朽家裏是要蓋房子,不是請塾師。”這些讀書人真是閑著沒事做,什麼無聊的玩笑都要開。
“在下正是蓋房子的。”
“你這小夥子一身細皮嫩肉,一看就是山珍海味養出來的。蓋房子?開什麼玩笑!”
“請容在下一試。”
元員外被他毫無生氣的眼睛和語調迫得心裏發毛,忍不住煩躁大叫:“你搞清楚,我要蓋的不是狗屋牛棚柴房,是別業,別業!花很多錢的那種!你搞砸了我找誰賠去?桑兒,我們走。”
“我賠。”
清清泠泠的聲音未曾刻意提高,卻硬是阻住了牽著女兒轉身欲離開的身形。早就被肥肉擠成細縫的眼睛努力做眯起狀,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
所謂人不可貌相,也許會有有趣的事情發生,也未可知。
“我要比皇甫家更好的別業。”說罷,龐大身軀緩緩踱開。
一會兒後元桑跑回來。
他有禮地作揖致謝。
“明天成伯會帶你去看地。對了,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姓名?”男子緩緩將頭轉向寺外的一池澄碧,良久開口:“劉濯。”
元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哦”了一聲。
她不知道他為何用化名。正如他不知道為何一個十三歲女娃的意見可以得到父親如此的重視。
而李宜得則立在一旁,兀自憤慨:他跟了主子那麼久都不知道的名字,竟然被一個小孩子如此輕易地問了出來,不公平!不公平!
對了,他得趕緊打包了。主子如果賠錢賠到當褲子,他才不甘心被賣掉!
第一個月,元家上上下下用充滿不信任的眼光,追隨著劉濯捧一堆書進進出出的身影。李宜得的工作是每天早上抱一疊廢紙給廚房引火用。
一個月後,別業的草圖放到元員外手中,員外看了後似乎有些很是驚喜,不過晚上還是可以繼續聽見他房裏傳出撥弄算籌的聲音。
十天後,修改過的圖紙畫在了工地的粉牆上,工匠到位。
又兩個月後,那位為皇甫家設計了號稱“淮南第一別業”的京師名匠來到工地,嘲諷說二鬥五拱的設想根本就是異想天開。劉濯與他當眾激辯一整天,走時那老人失魂落魄地長揖到地,誓言從此金盆洗手,回家種地。
又兩個月後,淮南富戶紛紛捧著大把錢財延請劉濯,被元員外親自拿掃把一一趕走。劉濯的棲身之地從仆傭房遷至迎賓院。
又一月後,別業內亭台樓閣基本營建完畢,元府自大江南北購置大量奇異花木山石點綴庭院。
十一月,元府在別業中席開百桌宴請揚州士紳,並準許隨意賞玩園中景色,別業構造巧奪天工,眾人大為傾倒。席間員外以重金酬勞劉濯,卻被他堅辭不受,說道“一役成名,所得足矣”,竟然當場辭行。眾人慰留未果。
“呼,他終於要走了。”雲起坐在元桑屋中,帶點妒意地環視這間別業中視野最好的廂房。唉,富貴命的就是不一樣,不單義父,大娘三娘她們都把她當寶了。像她這種路上隨便撿來的幹女兒,哪有這種待遇?
“雲起姐當初不還挺欣賞他的嗎?”頭也不抬,她邊看賬冊邊曼聲回應。
“別提那件醜事了。還以為是什麼好人家出身的讀書人,許了他也不辱沒我,誰知竟是個都料匠。”不是她勢利,良禽擇木而棲,像她這樣的身份,要挑個合適的人來托付終身,機會可隻能自己去尋。
“的確,要找你所想要的那種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富比陶朱的人,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幾個。”這是事實。
“總會有的。我都不急。”橫豎是吃人家的,嫁不嫁都一樣,“不提那個。我跟你說啊,你簡直不能想象劉濯笑起來的那種恐怖,明明長得挺好的一個人,竟然單憑笑聲就能把姑娘家嚇暈!上回隔壁李家的二姑娘,被他一笑回去後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差點請道士開壇作法驅邪,不過也活該她自己巴上去搭訕……”
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雲起口中揚州未婚女子慘烈的倒追史,元桑心思遠揚。
半年來,她其實看過無數次雲起姐口中的笑。爹爹的放任讓她可以自由地出入各種場合,可以看著劉濯一點一滴的進步以至後來左右逢源的創意,當然也見識了名動揚州的恐怖三笑。
看得出來,他本無意令任何人難堪,隻不過心中不願打交道又覺得宣之於口過於無禮,才用了這樣的爛招。可見他雖離處事圓通還差一大截,卻也不是冷漠之人。就是這樣,他大多時候做出的一臉木然才顯得分外奇怪。有時候總忍不住想要知道,到底怎樣的經曆養成他如此奇異的習性。
她知道自己對劉濯的關注比對其他人多了很多,不像平日的性情。
自幼喪母,懂事起即被當做仆傭,談不上怨懟,畢竟做下人的又不止她一個。隻要做好分內的事,便沒有人刻意刁難侮辱,完全沒有必要做出一副受氣包的樣子。
突然間地位因一個術士之言而提升了千萬倍,大娘三娘姐妹們雖有懷疑卻不敢造次,誤打誤撞作了幾個正確決定後闔府上下更是敬若天人,有點煩,有點不甘願離開那種什麼都不用想隻要等著被呼來喝去的生活,而去習慣周圍人的熱絡、上等的睡房以及他人的服侍(自然早被她遣退了),但至少從此她有了更大的生活空間。幫忙采桑養蠶,播種收割,學著讀書寫字,打理商務,一直以來,她心中平靜,活得也自在。
波動自他的微笑而起。他笑,第一次熬通宵畫出滿意的花廳式樣時——次數很少,很淺,但是美麗真實,整個人都因此鮮活起來。
而且很少有人看到。宜得太粗心,走得近的,也隻有她了。人人都知道她是爹爹派來的監工,跟前跟後是小孩心性。卻不知道,有一些異樣情懷在她十三歲這年發酵。
可是,他要走了,那麼無牽無掛的,連財物也不取走分毫。多的是人盼他走,外頭的人想把他請到自己家,爹則是怕了附近閨女隔三差五上演的花癡和人鬧劇。可她仍想多留他一陣,待她長大一點點,就一點點。但沒辦法的,他不是會為旁人停下腳步的心軟之人,何況對他來說,她也隻是比那些女子無害一點而已,根本不足以左右決定。
屬於都料匠劉濯的輝煌才剛開始,萬千華廈將在他的尺規之下平地而起——他,終非池中之物,囿於一處劃地自限隻會埋沒才華。
麵對這一事實,她能給的,大概也就隻有祝福與支持吧。
為什麼不能讓他對她特別一點在乎得多一點呢?是她不夠好?還是他其實對天下女子盡皆無心?後一個可能性會讓她覺得好很多。如果是前一個,她要怎麼辦?
可惱啊,才十三,就要煩心如此高深的問題,太早,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