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歸去來兮(1 / 3)

在確定新居沒有任何問題之後,劉濯婉拒一大堆富戶的請托,主仆準備啟程。

卯時正,元員外正擁衾高臥,元桑代父送行。

劉濯仍是一身白衣,高瘦的身形在晨霧中更顯得縹緲不定。

“想好了去何處嗎?”

“應該是逆江而上吧,先去看看楚地風光。”男子眼中木然依舊,但言語間卻似乎多了分中氣。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不繼續在揚州營建房舍?”接了這裏的訂單,他就可以再留一下了。

“同一個地方並不適合待太久。”有些沉鬱的語氣,四周微暗的山水也隨之蒼涼起來。

舟子依約而來,主仆二人上船。

就要走了,然後就不知相見何期……突來的恐慌遍襲她全身。

試試吧,或許、或許會有些希望。心底有這樣一個聲音急急地教唆。

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她用最鎮定的口吻說道:“再過一年半我便及笄了。到時,你——可會來?”

沒有回應。半晌,她睜開眼,迎視那雙漂亮眸子中的些許了然與隨之而起的疏離。於是她知道,自己鬧笑話了。再半晌,隻聽他沉穩的嗓音緩緩說道:“不會。但我會請人致賀。”

元桑輕吐一口氣。早料到是這樣的結果吧,否則,心中的失望怎會淡得幾乎無影?但至少她說了,至少他沒有用他的恐怖三笑趕人,至少——

“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他沉思良久,終於微微點頭:“朋友。”

她開心地笑。雖然像是強求而來,但被他肯定了呢。或許,這樣的定位才是兩人之間更令人欣慰的一種牽係吧。“那麼,來信,好嗎?”她索求著朋友間的保證,故意用一種孩子的天真。

坐在扁舟之上,他不解自己怎會答應與這小姑娘保持聯絡。明明想要一個人毫無掛礙地去闖,卻經不起她冀望眼神的注視。半年的相處,似乎太久,久得讓人心軟心懶。好在完工之後,他一刻不停地走了。

刺骨的江風撲麵而來,與北地嚴寒倒還有些距離。

過些天便是除夕了,他不思念那個北方的家,但畢竟還有一些牽掛的人。

孤身出走,他其實心中有愧,但情勢如此,憑他一己之力又能奈何?總是走一個算一個,避一時算一時吧。

“客官,快開船了,您二位坐穩嘍!”

揚帆,起錨。岸邊的小身影漸漸縮成一個不起眼的點,終至消失。

長安三年二月。

濯月半前已抵嶽州,荊楚之地,風光大異,亦多佳勝。月前應當地富戶之邀構宅院一座,圖紙今已繪畢,一切順遂,元君勿念。

長安三年六月。

益州果然乃天府之國,繁華與揚州不遑多讓,商旅熙攘,豪宅林立,蜀錦織造之奇特,非言語所能摹擬。巨賈仕宦為求宮室之美,宗廟之佑,動輒用錢千萬,如是濯在此處生計無憂,堪稱日進鬥金。

長安三年八月。

兩月間已構圖五六幅有餘,夙夜孜孜,惟恐有毫厘之失,幾無飽食安寢之日。

濯嚐思之,圖出自濯,而使他人監工。此法省時省力,或亦可行。今姑試之。近日正授宜得及本地諸匠人營構之法。

向之君函中問及有否長居益州之意。予閑雲野鶴耳,無心停留一地甚久。近聞黔有儺戲,近巫蠱之術,與向之除儺有異,待此間事了,便欲往一觀。

長安四年一月。

黔中瘴鬁盛甚,方居三四日,竟染微恙。與宜得抱病還益州,羈縻至十一月方行,水土擾人如此,有勞賢妹掛念。病愈北向而行,天候祁寒,大異淮南。除夕夜涼州城外,與待天明入城之商旅擁爐噓火,把酒言歡。為兄酒量奇差,止飲三杯遂長醉不醒,甚憾。宜得與人高談闊論,至天明方休。雖則未成終夜之歡,然心中甚為快意:為兄此生,除夕得樂,惟是夜耳。幸甚,幸甚!

長安四年二月。

涼州停留月餘,兄與宜得望玉門關而去。塞外春來遲暮,風沙蔽天,然天地空曠,風景奇偉,真能令人忘卻己身憂愁恨苦,獨歎造化神奇。然征人生活清苦,給養微薄,豪情之外,平添悲涼。

北地女子亦豪放爽利,心中所念,未嚐不宣之於口,奈何愚兄無意,實不勝其擾。雖然,若人皆能直言無隱,則世間再無勾心鬥角之事,不亦大佳!如此性情,兄亦竊以為羨。

長安四年五月。

為兄在庭州襄助營建北庭都護府。天候苛厲,版築不易,幸有前輩師長共加參詳,今府邸骨架已成,體無大礙。

兄近來稍習堪輿之術。近世安宅,首重風水,蓋謂五行陰陽之變事關家業興衰,盼習之有益。兄幼曾稍研周易,與之相輔而生,近日略有小成。

此地為胡人所居,多奇珍異物。賢妹及笄之日將近,關山遠隔,又兼有冗務,不克親往。無以為賀,貂裘一領聊表寸心。另思及賢妹錢物往來之時,算籌散亂,計數多有不便。兄閱古籍時,偶見先人《數術記遺》中有言“珠算之法”,冒昧製成珠算盤,或可使計數從簡,用法另附。此二物並交宜得送至揚州,賢妹不棄為幸。

長安四年八月。

兄自北庭返關內,遊五台山,修大殿。偶受一老樵者之邀,至其廬小憩。乃見家徒四壁而婦孺甚多,伐薪所得,僅能糊口,然老丈與家小擊節以歌,狀甚豁達,略無困頓之色。兄問維生艱辛何以仍快慰如斯。老丈言道,能得一屋棲身,而子孫環列盡享天倫之樂,平生之願已足。

予回味良久,心中喟然。兄心中有不得意事,信賢妹早有所覺,始終不加動問,兄常感念。兄離家已屆四年之期,海內漂泊,閱曆增廣,所得財貨亦不為少,然心中鬱結,猶不得解。惶惶終日,未卜前途。今聞老丈之言,竟覺豁然開朗。

愚兄家事,其亂如麻,雅不願作室家之想。然若得在青山綠水中結廬而居,效陶潛躬耕之樂,不亦快哉!

……

據說都料匠劉濯始創多跳鬥拱,使柱頭鋪作由重拙轉為小巧,屋宇更形精美,因而風靡大江南北,士紳商賈趨之若鶩,同行紛紛起而效尤。

據說劉濯於園林置景亦多有研究,尤以疊石造山取材砌石手法之嫻熟靈活,為時人望塵莫及。且布局多得陰陽之意,妙趣無窮。

據說劉濯一年前已不每日在現場督工了,繪圖之外,隻偶爾親臨檢視而已。此舉之後,身價不減反增,往往是一圖難求。圖紙價錢被視為機密,買賣雙方守口如瓶,局外人無從得知。不過必為天價,那是毋庸置疑的。

據說劉濯被朝廷重金禮聘主持建造北庭都護府。將作監欲延攬他入“明資匠”編製,效力朝廷,遭拒後將作少將一路追他到山東道,未得見麵,無功而返。

都是據說,他的信裏從來不曾講過這些,他不愛炫耀,甚至是有些害怕炫耀,連送份賀禮都叮囑宜得莫在筵席之上。

自己關心的也並非這些。讓她開心的是,兩年多來,他開朗了很多,願將一些心事與人分享。並且總是懷著極大的熱情不倦地學習著,風水之術,珠玉鑒定,機括製造,還有翰墨丹青。不一而足。

聲名遠播,求圖之人絡繹不絕,她雖是外行,也知繪圖甚耗心力,他的作品數量質量已令同業大為折服,竟還能學一些自稱“旁門左道”的物事且有小成,除了天資聰穎外,恐怕還是有幼時基礎在的吧。是有些好奇怎樣的人家會養出他這般人材,既然他不說,當然也就不便多問。

幾年來她自然也非無尺寸長進,但二人走的路,卻是完全不同。

從“姑娘”到“賢妹”,他終於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存在,不以此為困擾,反而會稍稍傾吐內心的想法。這樣一來,原本存在的淡淡思慕反而似乎變得不那麼重要。兩年前,她會因為他偶爾的來信欣喜不勝,但現在不會了,變得頻繁的書信往來給她更多的,是從賬冊中偶爾抬起頭來的喘息空間。看他的信是一種享受,可以知道各地風情,種種奇聞軼事,彌補她未曾遠行的缺憾。而她的回信則更像是傾吐,述及經商往來,及家中瑣事。現在和他,是真的在以朋友身份論交,以兄妹相稱,也就顯得親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