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歸去來兮(2 / 3)

說穿了,他們倆,其實都寂寞。湊在一起,就為有個說話的人,如此而已。現在想來,反而當初的迷戀有些可笑:一個近乎虛無的存在,她到底喜歡他什麼呢?當年對他的了解恐怕不及現今的一半。小女孩呀,春情方動,就胡亂找個人來寄托。現在,她是個理智的商人了,一旦知道無法得到回報,必定及早抽身。

“你走神了。”是屬於十五歲男孩的喑啞嗓音,“又在想那個匠人?”兩道濃濃的劍眉不屑地上挑,毫不掩飾心中的鄙夷,“哼,女人!”花癡。

她回神,含著笑意地對上他的滿臉難馴,“琚兒,你把王記的供貨清單……”

“我說過,不要叫得我跟你兒子似的!”一疊紙張伴隨怒吼飛來。

別扭的小孩。她微微聳肩,不再搭理他的咆哮埋首清單中。這人,就是脾氣壞。

“你別以為你比我大一歲就可以擺出一副老大的樣子,我告訴你……”

“三姐,娘叫我過來拿些錢買胭脂水粉。”喋喋不休終於被清脆的童音打斷。

“小妹來啦?來三姐這裏。”粉妝玉琢的小人兒依言跑上去,在她臉上“啾”了一下。

看,小孩子就要這麼活潑可愛才招人疼嘛。她揚起溫暖的笑容。“真乖。明兒有新布來,到時去找娘幫你挑些喜歡的花色,做新衣服穿。阿琚,你陪錦兒去拿錢。”

“那……我可不可以跟琚哥哥玩一會兒?”

“當然好啊!”無視於王琚眨到抽筋的眼色,她爽快地答應,又得到元錦香吻一個。幸災樂禍地看兩人拉拉扯扯出去。

當初想不到能跟家裏人以這種方式相處。

元家在揚州城內算是頗有資財,但人丁單薄。爹本身無兄弟姐妹,白手起家,膝下也僅四女而已,上頭的兩個姐姐早覓到門當戶對的夫婿出嫁。爹早幾年就宣布將畢生的心血交給她打理,衝著算命仙當年那句話,沒人多說什麼。大娘和三娘都是普通婦道人家,沒野心也沒能耐,隻要女兒出家時妝奩不菲,家中供養充足,便滿意了。與她雖然冷淡,沒出什麼爭權奪利的事,也算難得,所以爹每當聽說哪戶人家因為家產爭奪的事出了亂子,就開始得意洋洋地吹噓自己沒生兒子是一個多麼英明偉大的“決定”。

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切都那麼順遂——

“三姑娘,老爺明日要請雜耍班來府,讓您給撥點錢好招待賓客。”

“上個月不是剛剛請過嗎?”

“上個月是因為雲起小姐生日,這次是讓跟咱們做生意的波斯商人見識一下大唐的繁榮。”

要見識也輪不到元家出錢呀!元桑歎氣。這就是元家最大的問題——一個沒事愛擺闊的男主人。也許是年輕時候窮怕了,現在手頭有些錢,就變本加厲地炫耀。宅子要最大的,器用要最精美的,三不五時找些名堂出來揮霍一下,造橋鋪路是不用說,到過年還固定請城裏所有老者大吃一頓,發每個小孩三串糖葫蘆。上上個月竟因為隔壁家母豬生仔叫了街坊鄰居來吃飯。揚州城所有的乞丐都會在他固定出門的日子爭先恐後地齊聚元府門口,因為拿到的錢糧夠他們至少一個月的溫飽。

就算有金山銀山老這麼花也會一文不名。揚州城裏有多少人表麵恭敬地叫聲大善人,暗地裏笑他是冤大頭?

“是不是皇甫家又有什麼舉動?”

從誠叔驚訝而又崇拜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又猜對了。

“呃……皇甫家從京城請來了戲班子一連唱十天給老夫人祝壽。老爺說不能削了元家麵子。”

人家給娘親祝壽又關元家什麼事?皇甫家是揚州首富,名下商號遍及大江南北,自然不把這點小錢放在眼裏,元家跟他們比不過是小康罷了,怎麼可能什麼都比照辦理?

元桑麵無表情的樣子讓誠叔不禁打了個哆嗦。三姑娘從不發標,生起氣來卻是府中人人懼怕。吞吞口水,為了老爺允諾的假期,他橫下心繼續勸說:“老爺說,今年秋蠶的收成,整個揚州城就屬元家最好,大大賺了一筆……”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歎服當年算命仙的話,三小姐果然是福星。自從她管事以來,天災人禍總是奇跡般地繞過了元家。去年的蝗災,今年的氣候反常,都讓淮南道倚賴農作物為生的農戶商家損失慘重,卻獨獨皆未波及元家,反而是抬高了的米糧和蠶絲市價,讓員外賺得連做夢都狂笑不止。但他覺得最神奇的還是三姑娘的識人之明,且不說四年前在大雪天撿到繡工絕倫的雲起小姐,兩年前在棲靈山挖到了猶如鬼斧神工的劉濯匠爺,半年前又從人牙手中買下王琚這商業奇才,單是其他被提拔上來管事的各色人等,就將元家原有的基業擴展到兩倍有餘。

總之,凡此種種,讓三姑娘聲名遠播,即便長相平凡,登門求親的人卻是絡繹不絕。要是他年輕個三十歲,恐怕也會是其中之一——如此帶財的娘子,哪個男人不是夢寐以求?

又來了。這種如仰望神癨般的眼神。

兩三個巧合,確實讓她得到了所有人的信賴,但這不是她要的。帶著傳奇色彩的光環,掩蓋了她漏夜查賬的辛苦,埋沒了她謹小慎微的決策,人們總認為運氣便是她所有的一切,卻不知道“奇跡”的背後藏著多少她當機立斷的勇氣。

“別說了,我不撥錢,您讓員外自己來與我講。”

唾沫星子戛然而止。如果員外敢來的話,哪需要威脅利誘他這把可憐的老骨頭?兩代主子的爭端中,三姑娘是永遠的贏家,因為她是對的。嘿,回去稟報便了,員外應該不會太訝異於這樣的結果。

誠叔走後,她又著手處理未完的公事。估算之後,將開拓北方商路的計劃擱置一邊。不似爹爹爭強好勝,穩健的行事源於自知之明。憑她的資質,能守住這原有的地盤,已經心滿意足了。

“劉濯劉匠爺回來了!”在客棧住了三宿後,這個消息才在城內傳開來,富商們紛紛開始籌錢為上門求圖做準備,三姑六婆們懺悔了自己的消息不靈通之後,急忙奔走相告。

身世成謎,來曆成謎,低調的行事反而讓劉濯在世人心中平添一份神秘之感,種種傳說附會也應運而生。說他是前朝巧匠宇文愷的惟一再傳弟子,說他少時得窺上古奇書,說他曾在昆侖山上得西王母親自點撥,等等。

這時代不乏偉人,但在聽膩了王侯將相的豐功偉績之後,民間奇人的故事倒成為街談巷議的新寵。

而劉濯成名之作便是在揚州完成,揚州人便儼然將他當做同鄉來驕傲了。於是,劉濯的應邀赴宴,實在是讓元員外在揚州城內走路有風了好一陣。

知他話少,元員外與席上賓客一開始就拚命拉著李宜得讓他講沿途所見,覷空向劉濯求證一些事,他便簡短作答,一頓飯下來,也算是賓主盡歡。

元桑與其餘幾位女子,俱是淮南道商圈內成名人物,一並在座。飯後品茗聽琴,她與劉濯鄰座。

演奏者出場之後,元桑拈起一塊蜂糕放入口中,大方地打量身旁男子。

黑了,瘦了,穿著輕便短襦的他,不複當年白皙斯文的書生相。氣質倒並未變得粗俗,眉宇間湧動的生氣與原本的沉穩相得益彰,反而更加讓人心生欽敬。

而且,他會笑了。那種普通人的笑。席間的幾次笑意雖擺明了隻是敷衍,但眼底卻是淡然和一點點的矜貴,不再空洞。現在可以理解信中所略約提及的各地紅妝為何不曾被他嚇跑。

有一點點的失落,因為以前這笑是很難得很仔細才能看到的,現在卻成了所有人的福利。她旋即淺笑搖頭,嘲諷自己的無聊。

“賢妹的笑是因為為兄的裝束滑稽嗎?”話雖如此,劉濯舉止還是一派自如。

“豈敢。隻是昔日儒衣飄飄的劉公子竟搖身變成了劉匠爺,一時不太適應而已。”她含笑調侃。

“為兄倒是覺得這身粗布衣衫自在很多啊。”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快得看不清。

“此言極是。是人穿衣,而非衣穿人。但得心中安樂,便是佳服了。”

劉濯聞言,環顧四周,滿座鮮衣華服的賓客中,兩人的平常衣衫猶顯突兀。與她相視一笑,闊別三年的生疏感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