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歸去來兮(3 / 3)

琴韻悠揚。劉濯不再言語,凝神傾聽,手指隨節拍微點茶幾,神態陶然。

他大概是全場惟一在專心聽的人了。父親與那一幫商場夥伴分成幾個小圈子低聲交談,有些人則心不在焉地盯著樂伶豐腴的身段,宜得在打瞌睡,王琚早就走人了。她也不是琴棋書畫都涉獵一二的大家閨秀,這種樂音於她父女這樣的商人來說,隻不過用來助助談興,裝裝高雅罷了。

一曲終了,眾人禮貌性地拊掌,劉濯對她說:“這曲幽蘭中微帶蜀音,伎人可是蜀中人士?”

這也聽得出來?元桑也不由得驚訝。是知他略通此道,倒不想有這等耳力。“正是益州來的名伶,是不是請人家上前一敘?”她半真半假地來了句。

“啊!不用了,不用了,聆其聲即可,何必識其人。”他有些慌張地答道,怕是多見了這種要求。待看元桑捉弄的神情,方才釋然,“明知為兄最怕這個,賢妹還來搗亂。”

“還吹笛子嗎?”

“很少了。各地奔波,忙得無閑情逸致。”也無甚憂愁需如此排遣。

“有事情忙不也很好嗎?怎麼又說不想繼續過那種生活了?”她想起他信中流露出的厭倦之意。

“還是有些倦了。偶得虛名,隨即來客如雲,雖然能看遍各地風光,實在有違當初做閑雲野鶴的本意。該休息一下好好想想。”

“盛名所累,原本無聊。”她也是深有感觸。

“聽說,賢妹的仰慕者已經從揚州排到淮水裏去了,做媒的不知擠破了幾道門檻。”劉濯突來的玩笑語氣是陌生的,但是很親切,讓她不由得開心起來。

“原來兄長您也如此愛管閑事啊,才到揚州沒幾天,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都打聽到了。”

“別人的事自然可以不聞不問,元桑姑娘對在下有知遇之恩,又是區區惟一的義妹,行情如此之好,做兄長的,怎能不欣喜若狂呢?”其實是宜得天賦異稟,跟了沉悶的他那麼久,快嘴的毛病還能奇跡般地日趨嚴重。

“看看看看,幾年不見,你竟然也會消遣人了?”

“怎說是消遣?為兄這是關心啊。這麼多求親者中,就沒有賢妹中意的?”

“這些都是爹爹在處理,我不管的。”

爹爹也是當年那位方士之言的擁護者,他又是個成功的商人,懂得奇貨可居的道理,所以現下該是在待價而沽,考慮怎樣安排女兒的終身大事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吧。

對這樣的事實,倒也說不上什麼怨恨,某種程度上說,父女倆的利益是一致的,爹決不會把她嫁委屈了。

似乎及笄以後就未憧憬過婚嫁之事,她不懂為什麼娘他們甘願守在爹的身邊一輩子哪也不去,卻可以確定這不是她想要的。如果女人必須嫁了人人生才算完整,那麼她倒寧願招贅一個老實可靠的貧家男子來完成這種儀式,然後平安過一世。

“別淨說我,你呢?被各地佳麗追著到處跑的劉匠爺,可有心儀之人?”連她自己也很難說清,問這句話時興味的語氣外是否還夾雜著些忐忑,才讓自己有不甚自在的感覺。

“賢妹說笑了。室家之想,從不在為兄的規劃內,又何苦去注意各色女子徒生事端。”那是——很久以前就決定了的。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凡夫俗子的宿命,兄長又如何跳脫其外?總不會一輩子就一個人過了吧?”

“凡夫俗子?”他怔忡地重複她的話。

“是啊!你我生於天地間,操持賤業,沒資格也沒閑情管那經世濟國的天下大事,自然是凡夫俗子嘛!”

“你說,我是凡夫俗子?”他還是那樣愣愣的眼神。

“兄長認為有何不妥?”難不成他還以為他是天之驕子?

啊等等——有什麼思緒在腦中一閃而過,她正待去抓,卻被他大聲的宣言影響。

“對啊!我是凡夫俗子!”用的是他從未有過的興奮口氣。

事實上他激動得想大吼大叫,想捉著每個人,向他們炫耀說:我是凡夫俗子!

終究成為他人眼中的凡夫俗子了!有太多的人不甘平凡,一心一意欲出類拔萃,但他卻早已看透了那些東西底下的不堪,隻願自己泯然於芸芸眾生,做個普普通通的工匠,或許有一技在身,但還是一徑的平凡。而他做到了!在別人眼中,原來他早就成為一個普通人,自己竟然今天才發現,真是夠傻的了。

那麼,凡夫俗子得做什麼?他得好好想想,想想……

“凡夫俗子得做什麼?”

這是什麼鬼問題?李宜得拿著劉濯剛畫好的圖紙站在門口,被迫思考。

主子已經很久沒有做怪怪的事情了。早上起來會自己打水洗臉梳頭,有時還自己洗洗衣裳,然後勤勤懇懇地幹活,見到美女送上門來不會施展第一百零一招“恐怖三笑”,而是拔腿就走。還很好心地教他做都料匠——雖然原因是他懶得出去見人。所以兩年半下來,他漸漸覺得這個主子還蠻不錯的。誰知一到揚州又不正常起來,常常一個人在那裏莫名其妙地笑,又老是往外跑,坐在茶樓裏呆看街上的人,一看就是一整天。今天又問他那麼白癡的問題——哎呀不得了!莫非揚州的風水跟主人的八字相克?這不行,這不行!得趕快幹完手上的活走人,他可不想又開始原來那種毫無樂趣的日子!

“凡夫俗子就是一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啦!”拋下老家常聽到的一句老話,他衝出門上工去也。

“老婆孩子?”劉濯盯著敞開的房門若有所思。

“砰!”厚厚的一疊紙張放在了書桌上。

“賬冊嗎?放著吧,我馬上看。”元桑奮筆疾書,並未抬頭。

來人輕咳一聲。

來者竟然不是她以為的老人家。“爹?有什麼事嗎?”

這些年的賬目大都是她在管,爹從不插手的。

“這是幾年來全部上門求親之人的情況,你看看吧。”

“爹?”怎麼會這樣?她的婚事,不是爹說了算?

“我讓人去查了查這些人的人品和身家,稍稍整理了一下,你看有什麼合意的人選。”元員外不自在地垂首輕敲桌麵。

她略略翻了下以地域歸類的求親名單,第一批便是京師,其中不乏家道隻是小康的未婚男子。

“這——為什麼?”爹不是想讓她將來繼承元家家業?那為什麼不是預料中的就近招贅?不是待價而沽?她的婚事,竟然可以自己做主?

她怔愣地看著眼前的老者,上次這樣仔細地看,是小時候帶著陌生與畏懼的眼神。

“來,桑兒,給爹拔白頭發,五根一文錢哦。”難得回家的爹微笑地喚著怯怯站在角落裏的小女兒,輕輕招手。

爹的頭發,現在已經半白了。

更小的時候,家業還小,爹也沒那麼頻繁的生意往來,小女娃在父親的肚子上踩來踩去,兩人嗬嗬地笑著,母親安靜地在一邊看……

現在,爹太胖了,不該吃那麼多的,連多走幾步都喘得慌。

一直以為自己什麼都不計較,其實,她可能還是怨爹的吧,姐妹都有親娘疼著,隻有她的娘早逝,沒有人憐她惜她。後來發現有用處了,又把她捧上了天。

原來她一直想錯了,原來在爹心中,她不是一個純粹的生財工具……

“……總之你自己挑挑看吧。如果沒有中意的也沒關係,讓你姐夫去官府那邊打點一下,再遲幾年也不礙事……”發現一向沉靜的女兒眼中冒著點可疑的水氣,元員外有些手足無措,“呃,那我先回去了。你忙你的。”他有些艱難地移動過於龐大的身軀。

“爹。”

元員外回頭。

“謝謝。”

元員外不知如何是好地僵立良久,終於摸摸發紅的耳朵,重新轉到她麵前,小心翼翼地開口:“那……這個月的零用,可不可以加一點?”

元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然後非常堅決地說:“不行!”

啊啊啊!真不可愛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