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初至揚州 了斷婚盟(3 / 3)

廣英傑是詐死逃婚,他們幾個心知肚明,果真在自家門前懸掛上那玩意兒,一些不知情的親朋好友必會急速趕來,到時如若假戲真做了,他們可該如何收場?

情夢倒是聽出了二莊主言中的顧慮,不由地幽幽一歎,皺眉望向大莊主,問道:“十八年前,我的母親曾仗義出手救過莊主一家三十餘口,也就在那時,兩家訂下了婚約,老爺子可還記得當年,您是怎麼對我母親承諾的?”

當年四麵楚歌的廣招賢,正因朱雀宮的仗義相助,才人模人樣地活了下來,又有了如今的風光。飲水思源,他怎可背信忘義,退了這門當年廣家哭著、跪著、求著得來的婚事?

廣招賢有些愧疚地垂下了頭,期期艾艾答不上話。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日朱雀宮如若有難,我廣招賢敢不竭智殫忠,粉身碎骨以報宮主!”情夢一字一句念出了他當年許下的諾言。

廣招賢的腦袋垂得更低了,依舊不吭聲。

情夢看著那顆低垂的腦袋,目光漸漸凝了霜,語聲卻越發輕柔:“老爺子,情夢再問您一句,您那大兒子廣英傑是真的已死嗎?”

聞言,廣招賢渾身一顫。今晨,他聽人通報得知這位朱雀宮宮主正在趕往揚州的途中時,就已命眾家奴於正午時分護送大公子出城,暫避風頭。當然,所謂的招賢莊少莊主染疾不治而亡是假,小兒子廣英雄過繼於拜把兄弟也是假。這一切假象隻為蒙蔽一人,此人正是朱雀宮宮主情夢!以便達到取消婚約,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的最終目的!但這個事實,他是死也不能說出口的。於是,他緩緩點了點頭,目光閃爍仍不敢直視她。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廣招賢,本宮要見見你那大兒子!”由一開始尊稱一聲“老爺子”到此刻直呼“廣招賢”,情夢是對其寒透了心!

“宮主,我那侄兒的屍身早已入土為安,你難不成要刨了我侄兒的墳,令他死亦不得安寧?”二莊主索性把話挑明了講,“我大哥是不想令你太難堪,才一再容忍你的咄咄逼人,而你則一味地在這裏無理取鬧,不知收斂!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勸你還是換了這身喜袍,盡早回你那朱雀宮去!免得再賴在這兒自討沒趣!”

鬥勺在旁一聽,頓時火冒三丈,氣得是一個指頭戳到於榮焉的鼻子上,破口大罵:“你們這班狼心狗肺、忘恩負義、欺軟怕硬的下三濫!平日裏忙著來巴結我家宮主,恨不得宮主早日嫁入招賢莊,以便結合朱雀宮的勢力來抬高你們在武林中的地位。如今,朱雀宮大難臨頭,你們非但不聞不問,還急著要取消婚約,與宮主劃清界線,獨善其身!你們……你們簡直是狗屁不如!”

一番話罵得這班人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憋了一肚子的火,卻找不到還擊的話來。因為,鬥勺說的全是事實。

“罷了!”

情夢衝著氣憤不已的右護法微微擺手,眸光幽冷地瞅著這班“前輩”們,不溫不火地說道:“今日當家們的一言一行,倒令本宮認清了許多事。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招賢莊退了朱雀宮的這門親事,來日必會追悔莫及!”說著,她將頭戴的那頂鳳冠摘下,一把摔至招賢莊的門檻上,抬手理了理一頭秀發,任那縷縷烏黑柔亮的發絲自然垂下。這番動作,眾人看得又是一呆,她更風輕雲淡地笑了笑,“今日,本宮可不是空手而來的,本宮給諸位帶了件禮物來,現擱在轎中,諸位記得去拿就是了。”言罷,轉身就走。

鬥勺衝這班人重重哼了一聲,“萬事勸爾休瞞昧,舉頭三尺有神明!諸位可不要把你們的英傑少莊主往絕路上送啊!”拂一拂衣袖,亦轉身便走。

招賢莊這些個大人物一聽他這話,不由地麵麵相覷,暗暗嘀咕:難不成他已知曉了什麼?

各自忐忑不安之際,莊主夫人已快步上前,掀開了那頂花轎的門簾,往裏一看,她驚得是魂飛魄散——

“天哪!英傑!是英傑!大當家的,快!快來看!這孩子是怎麼了?”一聲驚呼,一個個便嚇得魂不附體,手足失措地上前忙活起來。

當這些人七手八腳把廣英傑從花轎內抬出來時,情夢與鬥勺已快步消失在這條街的盡頭……

轉出城東這條街,往左穿走一個胡同,就到了揚州最繁華的一條街。青石板鋪墊的街道兩側,店鋪林立,酒樓飯館、錢莊當鋪、勾欄客棧,一股腦兒全擠在了這條街上。

時已近酉,傍晚將至,是該尋個地頭落下腳來歇一歇了。

鬥勺往街道兩側略一打量,指著左前方一家名為“如歸”的客棧,問道:“宮主,咱們今晚就在這客棧內借住一宿,歇一歇腳,可好?”

見主子點頭應允了,他忙大步邁向那家客棧。

情夢施施然跟在他身後,看他踩得重重的腳步,頸部肌肉明顯緊繃著,心知這位右護法顯然是餘怒未消,心中依然憤憤不平。要讓平素裏行事謹慎冷靜、忍耐力極強的他發那麼大的火,實不簡單啊!

其實,這趟揚州行,她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可今日真個兒見識了那班見風轉舵、背信棄義之徒的嘴臉,想不發火都難!

主仆二人各懷心事,沉默不語地行至與如歸客棧為鄰的一間酒樓門前時,突然聽到酒樓內一陣喧嘩,隱隱還夾雜著“乒哩乓啷”翻桌子、摔碗碟的巨響,緊接著二樓臨街的窗戶內似拋繡球般拋出一人來。

情夢稍稍仰起頭,就見被拋出窗外的那個人正對著她的頭頂正上方急速跌下來,她一驚,忙敏捷地旋足往後退開一步,那人的一片衣角擦過她的鼻尖兒,“砰”的一聲重重跌在了地上。一名堂官從拋人的那個窗口探出頭來,朝著底下啐了口唾沫,哼了一句:“窮鬼,下次記得帶足了銀子再來喝酒,‘醉八仙’可不是給你這軟骨頭酒蟲賒賬的地方!”話落,“砰”的一聲關了窗。

街上幾個店鋪的店家、夥計湊熱鬧地圍上前一看,紛紛指著伏臥在地、蓬頭垢麵、一身狼狽的那個醉鬼,譏笑聲此起彼伏。

“……這酒蟲數今兒個膽子最大,居然跑到‘醉八仙’討酒喝……”

“……這廝天天泡在酒缸裏,依我看他是醉糊塗了,揚州城最有名的‘醉八仙’豈是他這下等人撒酒瘋的地方?”

“……啐!不學無術、不務正業,酒鬼一個,遲早會被酒給勾了小命!”

看不出這酒鬼在揚州城還蠻有名氣的——臭名昭著啊!

情夢低頭看看跌在自個兒足前、半晌起不了身的醉鬼,看他一身髒兮兮的破爛青布衫上染了斑斑血跡,瘦弱的身子蜷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禁讓人懷疑經這一摔,這人是死是活?

今日跌在她身前的如若是老、幼、病、弱中的任何一位,她絕不會袖手旁觀,但不巧的是今兒個這位是個渾身上下酒氣醺天的醉鬼,對這類人,她一向都不會給予好臉色。

她冷著臉一轉身,抬腳便想走,不料,原本臥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醉鬼霍地伸出手,拉住她的衣擺,將沾滿泥汙、辨不清五官的臉貼了上去,沙啞的嗓子迷迷糊糊地喃出幾個詞:“娘子……別走、別走……”

圍觀的人們將目光齊刷刷地轉到她身上,看她一個姑娘家穿了這麼一身大紅喜袍站在大街上,還被個酒鬼纏著直呼“娘子”,周遭便哄然笑開了。

眾人的嘲笑聲刺痛了她的耳膜,玉容凝了霜,目光化作寒刃射向足前那醉鬼,一雙素手猛地緊握成拳,正欲揮拳時,她的眼角不經意地瞄見被那醉鬼拽貼在臉頰的半片衣角上,隱隱滾落了一滴透明的液體,在夕陽下閃爍出晶瑩剔透的光點。

那是淚水?

緊握的拳頭鬆了鬆,她愣住了。

望著揪扯住半片衣角的一雙微微顫抖的、蒼白的手,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幽幽一歎,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她彎下腰來撕碎衣擺,任那半片衣角留在醉鬼的手中,抖了抖缺掉一角的衣擺,從容轉身,穿出圍觀的人群。

鬥勺瞪著醉鬼手中的半片衣角,愣了片刻,而後慌忙穿出人群,尾隨宮主進入“醉八仙”旁側的如歸客棧內。

這二人一走,圍觀的人潮也逐漸散去。

醉鬼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半片衣角收入懷中,掙紮著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身子搖晃得厲害,咬緊牙關支撐到如歸客棧斜對麵的一個胡同口,他便“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步經這胡同口,卻無一人願將目光投注在這昏死過去的醉鬼身上,更不必說伸手援助了。

臭熏熏的酒鬼一向是惹人生厭的,路人也不願把同情心浪費在這種人的身上。

經這一番折騰,當情夢與鬥勺住入客棧,安頓妥當,已是戌時初刻。

夜幕低垂,晚風徐徐吹散了暑意,帶來絲絲涼爽。

夜空中星鬥闌幹,夜空下萬戶燃燭。

如歸客棧“菊”字號客房內,燭光幽幽,主仆二人端坐於飯桌旁,對著一桌豐盛的菜肴,均無胃口舉筷進食。

鬥勺臉色凝重,沉沉一歎:“這趟揚州行,算是白來了!”又一拳捶至桌麵,震得滿桌的碗碟往上蹦了蹦,他鬱憤難消地說道,“想不到招賢莊那幾個在江湖上也算有頭有臉的前輩高人,居然這般畏首畏尾,唯恐朱雀宮的禍事牽連到他們頭上,竟變著法子來欺騙宮主,還命他兒子躲進棺材裏逃避婚約,實屬可惡之至!”

聽著屬下傾吐滿腹牢騷,情夢隻將目光癡癡地凝在燭台上那一盞豆大的光焰中,神色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麼。

見她不吭聲,鬥勺錯以為她仍在為廣家當麵退婚的行徑感到傷心、難堪,忍不住勸道:“其實咱們不一定非得去拉攏招賢莊,即使今日廣招賢真與朱雀宮結成了親家,兩家聯合起來,也未必是那個人的對手!”

“此言差矣!”情夢垂下睫簾,悠悠一歎,“你不要小覷了招賢莊,別忘了廣招賢背後倚仗的是誰。”

“倚仗?您是指天下第一樓樓主玉宇清澄?”鬥勺突然想到今日揚州城外官道上,廣英傑的那一番自報門戶。怎麼說的來著?好像是說他是天下第一樓樓主的表舅的……什麼的什麼的長子?唉!九曲十八彎的,這算個啥親家?他頗傷腦筋地問:“招賢莊的事,如玉宇清澄這等奇俠也會管?”

“正是!”情夢極其肯定地回答,“你看當今武林局勢,凡是與天下第一樓有些關係的,便能逃脫那個人的毒手。我原打算與招賢莊結成一家後,此番朱雀宮之難,天下第一樓便不會袖手旁觀,有了玉宇清澄拔刀相助,朱雀宮便也能逃脫那個人的毒手!”

她此番不遠千裏從越州山陰馬不停蹄地趕至揚州,欲盡快與廣家公子完婚,正是想借招賢莊與天下第一樓的關係,助朱雀宮逃過一劫,宮中百餘弟子能保全性命,她嫁於廣英傑或廣英雄都無妨,犧牲她一人的幸福,何足惜!但沒料到,廣招賢居然不念先輩恩情,翻臉不認賬,做到如此絕情的地步,她又怎能再對其抱有希望?她也有她的尊嚴,這門親不要也罷!

“宮主,過了今夜,明日咱們又該去往何方?”鬥勺憂心忡忡地問。

八月十五來臨之前,他們必須想法子找能人異士來解救朱雀宮。全宮上下一百餘口全將希望寄托在宮主一人身上,一百餘人的性命也得由宮主那纖弱的肩膀擔起來,宮主為此已是操碎了心,他是看在眼裏,急在心頭。宮主的母親如果還活著,廣招賢也絕不敢欺到宮主頭上來。唉!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啊!

情夢再次將目光凝在那盞跳動的燭焰上,臉上泛出一絲不易被人覺察到的戲謔笑意,暗自下了決心,“咱們哪兒也不去!自明日起,就留在揚州城內。本宮還有一件大禮要贈給招賢莊大莊主!這份禮,也隻有廣老爺子才消受得起!”既然廣招賢要當一回縮頭烏龜,她成全了他便是!俗話說:為善急人知,為惡畏人知。她偏要讓天下人知道揚州城內有這麼一隻縮頭烏龜!

鬥勺聞言,會意地一笑。別看宮主與人說話的語聲總是溫溫綿綿,尤其是她那一臉清雅婉約的笑容最容易令人不加防範,以為她隻是一柔弱小女子,欺之何妨?也隻有朱雀宮的人才知道他們的宮主一向以微笑麵對最大的挫折,真實的情夢,外柔內韌,綿裏藏針!

一宮之主容不得人小覷!

鬥勺兀自想象著廣招賢收到禮物時,該是怎樣一副表情。情夢則凝望著牆角的杆形燭台,出了神。

牆角的燭台上燈焰吞吐伸縮,照得人的影子映在牆麵上也是忽長忽短,變幻不定。

——世事茫茫難自料嗬!

窗外,夜色正濃。

揚州城,漸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