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裏的清晨,太陽總是升得那麼急,旭芒催促著人們早早起床。
如歸客棧的店小二清早就忙前忙後地奔走起來,端水送茶、收拾打掃。房客們梳洗妥當,施施然邁出房門時,鄰旁“醉八仙”的陣陣酒香便悠悠飄來,誘得人連吞口水。雖是清晨吃早點之際,一些喜好杯中之物的老少爺們卻也聳著鼻子用力嗅覓那酒香,趕至酒樓前,一頭紮了進去,幾杯下肚,已是飄飄然也。
換了一身緗素裙裳的情夢今兒一大早也端坐在了“醉八仙”的二樓臨窗雅座上。
姑娘家來此並非隻為貪那一杯佳釀,而是聽客棧店小二提及“醉八仙”有一說書的,講的都是武林中一些奇聞軼事,此人口才頗佳,講的是精彩至極!她便一時興起,早早趕了來,等那說書的來上那麼一段,看他講的是真有其事,還是胡編亂造。
她這廂恬靜地坐在窗側,斟上一杯女兒紅,以唇微沾醇露,淺嚐著。樓梯口又“蹬蹬蹬”上來十幾人,一瞬間,將二樓雅座全都占滿了。
堂官見人已滿座,就往後頭催促一聲。不需片刻,說書的踱著方步出來了。情夢抬眼一看,竟是一名三十左右的白麵書生,此人相貌平平,隻是一顆腦袋大得出奇,走起路來,大腦袋還一搖一晃的,逗人發噱。他持著一把玉骨折扇,“刷”地展開扇麵,黑色的扇麵上畫了一束雪白的梅,黑白相襯,分外醒目。另一麵提了首詩,字如蠅頭,任她眼力奇佳,也隻是模糊地辨出落款處“萬俟無知”四字。
情夢看得心中一樂:這說書的是“無知”呢,還是“無所不知”?
說書的一登場,先放眼環顧四周,將底下那班聽眾稍作打量,目光略過那些常客,隻在臨窗那位清雅婉約的黃衣女子身上停頓片刻,又不露痕跡地將目光收回,清了清嗓子,張口就問:“今兒個,諸位想聽哪一段?”他微微搖晃著腦袋,又道,“少林忙著閉關,不理俗事。武當忙著給當今聖上傳道、論成仙術,無暇管那江湖之事。其餘幾派人材凋零。如今武林是一樓、二堡、三會、四宮、四莊的天下。今日,你們要聽哪一個啊?”
說書的讓人選題,聽眾倒也不客氣,底下有人叫“一樓”的、有人嚷“四宮”的,意見不一,爭著吵著,各不相讓。
說書的有些為難地一鎖雙眉之際,忽聽有人大喝:“二堡、三會已於近三年內土崩瓦解,四莊歸附一樓庇護,四宮遭人滅了三宮,隻剩南之朱雀。說書的,你到底懂不懂當今武林局勢啊?”
萬俟無知目光一轉,見底下這班聽眾中已站起一人,此人腰掛燕翎雙刀,雙目炯炯有神,一眼就能看出這位是“跑江湖”的。看樣子,他是遇上行家了!對著行家,他可不能再說外行話。於是,他拿眼一瞪那跑江湖的,哼道:“這位大俠,在下吃豬肉的時候,你還在看豬走路呢!”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若不是那一聲“大俠”稱謂,跑江湖的鐵定當場就跟他翻臉,壓了壓火氣,他存心要考考說書的,“你可知當今武林要數哪一個最厲害?”
“錯!”萬俟無知“啪”地合扇一指跑江湖的,“你說錯了!當今武林厲害的人物可不止一個!”
“幾個?”跑江湖的就等他說出下文,再予以反駁。
“兩個!”萬俟無知豎起兩根手指頭。
“兩個?”冷冷一笑。
“不錯!”肯定地頷首。
看底下這班人全都豎直了耳朵,聚精會神地緊盯著他,他便“刷”地打開扇子,扇著涼風兒,悠悠道:“一人為天涯無悔,一人是玉宇清澄!三年前,永尊門突現江湖,門主天涯無悔挾雷霆萬鈞之勢毀二堡、三會,滅東蒼龍、西白虎、北玄武三宮,黑白令所到之處無一活口!時至今日,永尊門黑白令足以令天下群雄聞風喪膽,天涯無悔統霸半個武林,成為邪道至尊已是不爭的事實!
“而天下第一樓憑著其所在地勢的險要,樓內機關、陣法之奇特,永尊門屢攻不下,最終與其形成雙嶽對峙的局麵。天下第一樓樓主聰穎絕倫,奇門陣法、五行八卦、機關陷阱、旁門玄機,無一不通!凡是掛著他親筆提寫落款牌匾的江湖門派,均得其庇護。
“黑白令不曾來血洗四莊,正因四莊與玉宇清澄關係非淺。玉宇清澄是唯一能與天涯無悔勢均力敵之人,眾人雖不說,心中卻早已將玉宇清澄視作正道領袖!”
這番話聽下來,跑江湖的居然尋不出半句反駁的言辭,他麵色稍霽,一聲不吭地坐回原位。
情夢也不由地對這說書的另眼相看。
“說書的,那個天涯無悔是啥來頭?師承何派?”底下有人問。
這一問可真個難倒了無知先生,“這……在下不知!隻因凡是見過天涯無悔的人都已蒙閻王寵幸去了!”
一直在旁靜靜聆聽的情夢突然起身問道:“萬俟先生,小女子冒昧相問,這江湖中除了玉宇清澄,難道就再無一人是那黑白令令主的克星?”
萬俟無知抬眼就見臨窗雅座那位黃衣女子正衝他嫣然而笑,他心中一蕩,未經細想,脫口而出:“有!”
“有?”情夢眼睛一亮,急切地問:“那人是誰?
萬俟無知突然合扇一敲自個兒的腦門,一臉追悔莫及的神態,瞅瞅底下那班翹首以盼的聽眾,喝!連那跑江湖的都是萬分吃驚而又萬分好奇地豎直了耳朵直瞪著他,此刻要想將個“有”字再咽回去是絕無可能了。他半是為難,半是無奈地歎道:“是有這麼一個人!當年這人僅憑手中一柄遊龍血劍就能傲視群雄,江湖之大竟無一人可以取勝於他。是以,當年其被稱為武林中‘不敗的神話’,一枚聖劍令,可號令天下武林人士,其師承輩份之高,哪怕是玉宇清澄也得俯首稱臣。”
一人大聲嚷嚷:“喂!說書的,說得那麼玄乎,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哪?總該有個名兒吧?”
萬俟無知神色忽轉肅穆,一字一句念道:“此人名喚葉、飄、搖!”
“葉飄搖”三字擲出,整座酒樓霎時鴉雀無聲。那跑江湖的半眯著眼,目光凝在手中一盞酒水內,似在沉思,把盞的手卻不自覺地顫抖得厲害,盅內酒水震蕩著不斷往外溢出。片刻間,在座的那些酒客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葉飄搖——
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年僅十四歲就開始遊曆江湖,短短兩年間,連挑綠林盟二十七寨,與統霸江河航運、販賣私鹽、謀求暴利的蛟龍幫幫主一戰,勢如石破天驚,三招之內,蛟龍幫幫主俯首稱臣,航運得以恢複正常。這一戰,“葉飄搖”三字如驚蟄之春雷,深深烙在了無數人的心中。那時的他,年僅十七!
之後三年,無論黑白兩道,數百名奇俠異士、一流高手或統教宗師,因不服聖劍令而向其挑戰,竟無一人得勝!最後一個敗在他劍下的正是綠林盟盟主布正為。一代梟雄竟死於其手,由此之後,無人再敢挑釁於他。
但,就在綠林盟土崩瓦解之後,聖劍令竟也自江湖中銷聲匿跡長達三年。有人說他已隱退江湖,娶妻成家;也有人說他去了關外,尋找寶藏。
就在眾人紛紛猜測之際,有人捎來了他的死訊。江湖刹那間風雲變色,震驚、疑惑、惶悚、不安……紛紛擾擾的猜測,就是無一人願意相信“不敗的神話”會有破滅的一天。
直至永尊門突現武林,黑白令掀起腥風血雨,正派屢遭蹂躪,滅門慘案時有發生,葉飄搖卻始終不曾露麵,唯一的解釋就是其人已死!最終,人們相信了,逐漸接受了“不敗的神話”破滅的事實!黑白令所向披靡的三年間,人們漸漸將他淡忘了……
葉飄搖嗬!情夢幽幽一歎,緩緩坐回椅中,黯然失神。
這個葉飄搖嗬,曾是多少女子魂夢牽繞的人兒啊!雖然她從未見過他,但也曾在夢中無數次夢到他。還記得那場少女懷春的夢境裏,他牽著她的手飛翔在夜空中,他拔出了那柄傲視群雄的遊龍血劍,在一輪圓月上銘刻她與他的名——情夢飄搖!在朦朧月光的映襯下,這四字透著無限的詩情畫意,無比的浪漫……
春夢了無痕啊!
雖然,她時常想著如能與他攜手笑傲江湖,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但是,夢中人隻存在於夢中,現實卻總是那麼殘酷!
“可惜!其人已死!”
有人長歎一聲。
一歎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一個死人,提他做甚!”
打破沉默的是一位藍衫書生。
經他這麼一嚷,眾人才回過神來。有幾人長長籲了口氣,將心中的鬱悶隨這一口濁氣吐了出去,舉杯再飲。
酒樓內頓時又熱鬧起來。
這時,樓梯口“蹬蹬蹬”上來一人。情夢抬眼瞄了瞄,上樓來的可不正是鬥勺麼!見他匆匆走到她桌前,她便斟上一杯酒遞過去,問:“事兒辦妥了?”
鬥勺接過酒盞,將滿滿一盅酒一飲而盡,咂咂嘴,答:“辦妥了!揚州城大街小巷如今全都貼滿了宮主昨夜親筆提寫的招親狀,這回咱們可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