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賢莊在揚州城內耳目眾多,想知道她的落腳處本是輕而易舉的事,這不,找上門來了。
“敘?你們莊主與本宮還有話講嗎?”
心中雖已猜到廣招賢請她去莊上的目的,她仍擺出一臉茫然不解的樣兒。
另一人半是為難,半是無奈地一言道出真相:“莊主是想請您前往莊內為少莊主解穴。”
昨日,他們把少莊主從花轎裏抬出來後,才發現廣英傑已被人封死了全身穴道,封穴手法奇特,他們用盡各種方法,折騰了整整一夜,仍未找到解穴的竅門來。而一個人的穴位被封久了,不死也得變成廢人!莊主這才急忙派他二人厚著臉皮前來求助。
“你們家少莊主不是早已一命嗚呼了嗎?”溫溫綿綿的語聲總也不饒人。
“這、這……”
兩人急紅了臉,偏又是期期艾艾答不上話。
一人於是告饒了:“這是誤會、是誤會!宮主您大人有大量,就幫小的們一把,也好讓小的們回去有個交代。”
看他二人又是作揖又是哈腰,著急、緊張的樣兒,她也不好再為難這兩個幫人辦差的仆役,“你們回去告訴廣招賢,讓他自個兒抬著他那寶貝兒子到這家客棧來找本宮,本宮自會為其解穴!”
不是本姑娘不願給他解穴,而是你廣老莊主願不願厚著張老臉在揚州百姓的眼皮底下,抬著你那“英年早逝”的兒子來求一回本姑娘,看是你老人家的麵子重要,還是你兒子的命重要。
仆役二人碰了個軟釘子,看人家是絕無可能隨他們一同回莊內“做客”了,隻得依她所言回去複命。
二人走後,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敞開了,鬥勺走出門來,一臉擔憂地望著她,將心中的顧忌說出:“宮主,朱雀宮禍難將至,咱們在這節骨眼上再鬧出些事來,是不是有些不妥?”
他剛剛在房裏思前想後,總覺得他們不該再去招惹招賢莊,真要惹出什麼麻煩來,他們在揚州城內人單力薄,怕是難以應付。
情夢但笑不語,招招手讓鬥勺進了屋,關上房門,入了座,她才笑問:“依你的意思,咱們是不該再去招惹招賢莊嘍?”
鬥勺點頭,“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強龍不壓地頭蛇啊!”
“有理!”情夢笑容不減,反問,“但,我若不去招惹他們,不把他們逼急了,又怎能讓他們背後的靠山露個臉?”
鬥勺聽得一愣,“宮主的意思是……”
“打了狗,主人就會露麵。真把他們往絕路上逼急了,他們自然會請出‘主人’來幫著解圍。”她可不是貪圖好玩,或者隻為出一口惡氣,才去招惹廣招賢的。既然朱雀宮無法以聯姻為由拉攏招賢莊,再套上天下第一樓這層關係,不妨換一種方式:挑釁招賢莊,逼得天下第一樓出麵為其擋災,一旦玉宇清澄派人幹涉了朱雀宮的事,到時她便想個法子“請君入甕”,仍是借天下第一樓的實力一解朱雀宮之難!
“宮主是想逼天下第一樓出麵插手朱雀宮的事?”好主意!宮主果然心思縝密!
“天底下,除了玉宇清澄,怕是再也無人能解朱雀宮此番劫難了。”情夢微歎,從袖兜內掏出一尊酒盅大小的鬼臉羅刹像。
這尊青銅羅刹怒目圓睜、青麵獠牙,猙獰的臉上半邊是黑、半邊是白。正是萬俟無知提及的永尊門的黑白令。凡接到黑白令者,一到中秋夜,必將遭受滅頂之災!
廣招賢隻有謊稱大兒子已死,小兒子又過繼於長孫兄,今膝下無子,無法履行婚約,如此一來,黑白令血洗朱雀宮時,招賢莊不但可以置身事外,免受牽連,且隻要情夢一死,外人並不知曉廣招賢使的詐,即使旁人有所耳聞,可歎死無對證,廣英傑便可堂而皇之地在江湖中行走,旁人亦拿不出證據證明其父乃背信忘義之徒!
撒一個謊,既可免受牽連,又不至於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一舉兩得,如意算盤打得賊精!隻可惜,他們料錯了情夢的性子,她可不是懵然無知、軟弱無能之輩,亦非膽小怕事、忍氣吞聲之人,她有的是智慧、更有韌性與這班欺世盜名之徒好生磨上一磨!
目光轉向窗外,她歎道:“今日是六月十五,離八月十五中秋,隻剩兩個月了。去年中秋,四宮中東蒼龍、西白虎、北玄武都無一人逃過劫難,三百餘口皆命喪黃泉。今年中秋,南朱雀不知能否幸免於難?”
鬥勺也重重歎了口氣,順著宮主的目光眺望窗外——
今日這天變得可真快,幾道炫目的藍色閃電撕裂雲層,轟隆隆的雷聲響起,暴雨在瞬間傾盆而下。
“糟了!”
看到屋外的傾盆大雨,鬥勺猛然想起:“屬下今早剛貼出去的招親狀,這回可要被雨水衝糊嘍!”
“無妨!”
情夢不慌不忙地走至書案前,往墨硯內添了水,磨墨,攤開紙準備再寫幾張招親狀,“本宮隻需再寫三張,明兒個你挑個顯眼的地方貼出去,料那揚州市井之徒定會將此事傳了開,到時咱們也無需再貼這招親狀了。”
鬥勺點頭稱是,看外麵的雨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了,他得趕緊跟客棧的店小二交代一聲,今兒個就在客房裏用膳。
他悄然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情夢寫完三張告示,將一支紫毫放在水槽裏洗了洗,掛回筆匣內,走至窗前,伸手接了幾滴清涼的雨水。
一陣微風夾著被雨水洗滌過的泥土清香透進窗子,她深深吸了口氣,頓覺精神爽朗許多。
置身在這舒適寧靜的房內,不論外麵是風是雨,心裏也踏實得很,她便多了份閑情逸致去欣賞窗外雷雨交加的這份大自然的賞賜。
窗外,雷聲漸小,濃暗的天際已逐漸透出些亮光,雨卻仍舊下得很大,雨簾織就白茫茫的一片混沌景象。街道、樓房籠在了雨中,變得模糊不清,她卻透過雨簾,清晰地看到對麵胡同口蜷縮著的一個身影。暴雨中,這孤零零的身影顯得分外渺小。
看著被暴雨肆虐的這個身影,她心中原有的那份爽朗就打了折扣,方才還暗下決心不屑一顧的人,怎的總在不經意間闖入她的視線?是她的心裏頭還有些微的牽掛、仍舊無法釋懷嗎?畢竟這個男人曾在她的新娘喜袍上遺落了一滴淚珠,而她也將喜袍的一小片衣角割讓在了他的身上,是一時憐憫吧?
但,他與她原本就是陌路人嗬!又有什麼不能釋懷的呢?
不願多想了,幹脆利落地剪斷心中一縷煩絲,她正想關上窗戶,一頂突然出現在這條街上的翠綠色荷葉傘突兀地闖入了她的視野。
這頂秀氣的小傘悠悠旋到了街對麵的胡同口,停了下來,突然如折斷的荷葉斜斜地墜落在地上,她便看到了原本遮蓋在傘下的那個人。
那是個女子,娉婷玉立的一個女子。
讓她記憶深刻的是那女子身上穿著的一襲金燦燦的裙裳,裙擺長長地拖在積滿雨水的地麵,衣袖也是長長的幾乎拖至地麵,袖口肥大,左袖繡了一隻鳳,右袖織凰。繡工精致、栩栩如生,微微揮動衣袖,一鳳一凰便翩翩飛舞,煞是好看。
這女子走至胡同口,毅然丟開那頂荷葉傘,任由暴雨襲身,兩幅水雲袖揮揚間,她竟是衝著一直蜷縮在角落裏的酒鬼奔了過去,也不管他身上有多髒,她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就像找到丟失已久的一件珍愛寶物,她緊緊地抓住了,再也不願放手。
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居然不顧女兒家名聲,在雨中緊緊摟抱著一個衣衫襤褸、落魄街頭的酒鬼,極不和諧的畫麵落在情夢眼裏,她便吃驚地睜圓了雙眼,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淋在雨中的兩人。她看到那酒鬼一把推開了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女子,用力之猛,直將她推得跌了一跤,身上一襲金燦燦的裙裳浸了水,折皺起來,高盤的發髻也亂了,她卻渾然不覺,掙紮著爬起來,又撲上前去,再次抱住了他。
他毫不心軟地又一次推開她,她跌出去老遠,卻又爬了起來,跪在地上一下下地挪動膝蓋靠近他。他似乎被激怒了,衝她吼了幾聲,她哭著向他大喊大叫。
雨聲刷刷響著,情夢聽不清這二人在爭執什麼,隻知道他們似乎都非常激動。
他最終還是躲開了她的擁抱,扶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獨自往街道南麵走去。
女子急忙追上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時不時伸手擦擦眼角。
即將轉出這條街時,搖晃著走在前麵的他突然昏倒在地。跟在後頭的她驚呼一聲,倉皇奔上前,略顯吃力地將他背在身上,往南轉出了這條街。
情夢依舊佇立窗前,凝望二人消失的方位。
窗外,雨勢漸小——漸止。
夏日裏的暴雨來得猛,去得快。瞧,一輪火球又高高懸在了碧空中,再次炫耀著它的威力,巷角的積水片刻就蒸發了。
胡同口冷冷清清、空無一人,正如情夢此時的心境,空蕩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