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2011年12月9日(1 / 1)

我相信精神的力量:

走進母親的臥室,一團漆黑中有種令人不安的寂靜。我有些驚慌地喊了聲:“媽!”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我害怕得不到回應,害怕那種空洞的靜。大劑量服用鎮靜、麻醉藥物的最大風險就是呼吸抑製,對一個正常人來說尚且如此,更何況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好在我立刻得到了回應。

我仔細地端詳著母親的臉——從她的表情判斷昨晚的睡眠質量和疼痛程度,這是我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如果昨晚睡眠安穩充足,她臉上的線條就柔和如水。我最怕看到她臉上所有的器官都扭動到不屬於自己的位置上,看著一張嚴重錯位的臉,沒有人能表現淡定,然而又隻能束手無策。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痛苦時的樣子,母親為自己製定了精確的服藥時間,一天三次的服藥時間分別是:晚上臨睡前、午飯後和早餐後。藥效和良好的睡眠質量能確保她有相對飽滿的精神狀態,但疼痛並不總是按她的作息時間來臨,偶爾有來探病的人會目睹到母親疼痛時的表情,他們臉上的表情往往比母親更加痛苦,手足無措的驚慌與自責讓痛苦再添一層悲傷。

“究竟是帶狀皰疹的痛還是癌性疼痛?”疼痛伴隨著母親不屈不撓的詰問,也使得她不厭其煩地問醫生、問我。更多時候她是在問她自己,從來沒有答案,沒有人能給出一個答案。她想知道,是癌細胞更加深入並擴散到身體更多的部位,還是帶狀皰疹繼續咬噬著她的神經?在醫生們看來,兩種情況的結果並沒有差別,但母親不這樣認為。

連續的昏睡顯然補充了體力,我和小曲在廚房準備午飯的時候,母親竟然扶著牆一步步地挪出臥室,站到了廚房門口。她來告訴我們,她想喝點粥。對於突然站在麵前的母親,小曲有些意外。“阿姨好多了。”小曲低聲地對我說,“肺癌能拖這麼長時間啊?!”她或許從母親身上看到了某種希望,她顯然想到了她爺爺。“每個人的病程和身體狀況都不相同,所以存活時間也不一樣。”我無法直白地告訴她,物質條件和社會地位的差異也會決定存活期的長短和存活的質量。小曲繼續著手裏的工作,以她的聰明,當然不需要把話說透。

母親的狀態的確不錯,一周以來,她第一次表現出了對食物的興趣。她喝了一小碗粥,象征性地吃了一點撕成細絲的雞肉,然後在餐桌邊坐了一小會兒。她看著我們吃飯,像在欣賞一台戲劇,渴望投身其中扮演某個角色。

有人說,母親現在活的就是精神。我不相信奇跡,但我相信精神的力量。母親一直說,她要創造奇跡,或許她真的能夠實現。

2011年12月10日;

比天更冷的是家裏的氣氛:

今天很冷,又是周末,除了小曲,一整天都沒人登門。比天更冷的,是家裏的氣氛。

母親的情緒一直不好,因為疼痛,還是疼痛,隻有疼痛。她痛不欲生的時候,我是她唯一的依靠,我輕撫她的背部,希望能減輕疼痛,但充其量隻是分散了她的一些注意力。她把頭埋進我的身體裏,此時,不需要語言,我們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我們親密無間。

疼痛退去,我們在大段大段的時間裏相視而坐,母親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看著被褥下她日漸空癟的身體,無言以對。我能聽到冷空氣流動的聲音,能聽到血液在身體裏流動的聲音,能聽到花園裏孩子們的聲音,能聽到樓道裏鑰匙在鎖眼裏轉動的聲音,能聽到街對麵鄰居家爭吵的聲音。但我不想聽到自己的聲音,也不想聽到母親的聲音,在又一次劇烈的疼痛的折磨之後,我知道,此時母親心底裏所有的抱怨、委屈、不滿、痛苦、悲傷、遺憾都會被勾連出來,我隻是沉默著,希望這無聲的空白能澆滅正在她心裏升騰的火焰,這是我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