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2011年12月26日(1 / 1)

知己知彼,抗爭到底:

上午十點,終於等來了可以入院的消息。母親又是六點就起床了,把住院需要的資料、用品又收拾了一遍,不過臨走時,還是一片慌亂,水杯、餐具、拖鞋、臉盆、睡衣、紙巾、牙刷、毛巾、熱水瓶、梳子、洗潔精、香皂、小零食、抹布……她在任何時間、任何條件下都要維持和家裏一樣的秩序,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及時取到東西。我敢肯定,超不過五天,母親就會吵著出院。

接下來的一整天,從城東橫穿到城西,在家與醫院之間奔波——我們還是遺漏了這個或那個,比如之前的病檢報告、拍的片子。每次住院都會積攢下一堆的檢查報告,而任何一份報告都有可能避免重複或多餘的檢查。我們帶著母親在不同的科室和樓層之間穿梭,一遍遍地脫衣服穿衣服,為了讓癌細胞清晰地呈現,不同的射線穿過她的皮肉和骨骼。在沒有暖氣的房間裏,母親忍受著寒冷、疼痛和疲勞,她隻有一個信念——她要清楚地知道,癌細胞究竟攻占了她身體的哪些部位、發展到何種程度,她要知己知彼,她要抗爭到底。然而,她對我說:“我隻是想知道之前放化療的效果。”

一旁的小曲說:“我爺爺那樣的看起來隻能熬著,等死。”我聽得出她語氣中對命運不公的抱怨,盡管抱怨於事無補。我安慰她:“其實,在這個問題上,折騰與不折騰的結果在時間與效果上並沒有本質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折騰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她似乎明白地點了點頭。

剛回到病房,醫院的熟人來電話說,腫瘤科主任正好在,讓我立刻去找他。這家醫院腫瘤科采用放療術達到減緩癌性疼痛的技術原本就是母親堅持住院的理由,隻是腫瘤科沒有空床位,隻好在臨時有空床的幹部病房住下。其實,我早已經對任何治療方案都失望了——一年多以來,所有治療意見幾乎一致,除了放化療沒有更多的辦法。事實上,母親對任何形式的化療都有極敏感的反應,第一療程就因母親急劇下降的紅細胞,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在改用所謂最先進的口服化療藥物後,出現的不良反應是大麵積潰瘍,從整個口腔直至食道,乃至胃壁,以致母親無法正常進食,連喝水都會引起尖銳的疼痛。多年以來,西方醫學攻克癌症的努力,似乎隻在診斷的技術手段上取得了大的發展,但還是沒有真正的解決之道,即便是靶向治療也被證實其存活期和治愈率也並沒有顯著的提高。

聽到這一消息,母親堅持要親自去見這位主任,盡管今天的運動量已經遠遠超過她的承受能力。這些天,她越來越強烈地懷疑之前所有的治療都是錯誤的,而且這些錯誤導致了病情被延誤。她的這種懷疑沒有得到我和甄叔叔的認同,於是她希望她的觀點有一個真正權威的人來加以證實,以便得到最及時的修正。

我拗不過她,於是找來一輛輪椅,推著她在醫院龐雜無章的樓群裏轉了好一陣,終於找到腫瘤科所在的病區,但樓裏的電梯正在維修暫停使用。我猶豫著是把母親推回病房我自己去見主任,還是先把足有兩斤重的病曆資料送上五樓後,再回來把母親背上五樓,我沒有信心把她和病曆同時搬上去。轉眼看母親已經開始扶著樓梯往上爬了,就這樣,我們三步一歇五步一停地上到了五樓。

謝天謝地,這位有著軍人體魄的主任沒有否定之前的治療方案。對於他邊等一個重要電話邊聽我們陳述病情的樣子,我多少有點失望。他提出的治療方案仍然是放療加化療,他甚至都不想等最新的檢查結果出來就明確提出了他的方案,似乎我們整個上午的檢查都沒有什麼意義。出乎意料的是,母親竟然沒有表示任何不滿和抱怨。

回到病房,新請的護工已經上崗,把母親托付給她,我獨自回家。推開門,黃昏時分的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沉默著沒有一點聲響,連牆邊那些花草也靜默得像是失去了生命。站在四顧無人的家裏,委屈、絕望、孤獨、疲憊突然沒過頭頂,繼而,我聽到自己的哭聲在空蕩的房間裏回響,我終於放聲大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