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2011年12月23日(1 / 2)

對美食存有掛念:

我已經是第二次走進母親的臥室了,在她午睡的一小時裏。第一次是我剛剛躺下想要小睡一會兒,突然聽到母親喊我,一聲兩聲,我有些不情願地起身並大聲地應著,但我走到她麵前時,她閉著雙眼,顯然,她一直都在熟睡。再進去,是因為穿堂風把門吹得不停地撞擊門框,我去關窗戶。這次她醒了。

我問她餓不餓,她午飯吃得極少,所以午飯與晚飯之間要加一次餐。她似乎還沒有完全醒來,問我:“有什麼好吃的呢?”我如果是個看護,給她的照顧算不得最體貼;做女兒也極不稱職,不能為久病臥床的母親不時奉上她最心儀的美食以寬慰她的病體。然而,她還能對美食存有掛念應是我最大的慰藉。通常我隻能精心地挑選器皿以掩蓋和彌補美味的欠缺,但於事無補。

“想吃小苞穀嗎?”這是一種隻生長在熱帶地區的玉米品種,它的嫩甜最為母親喜愛,母親睜大了眼睛,目光中分明有渴望的光,很快這光熄滅了。她當然知道,這種幾百公裏之外才有的物產怎麼可能突然擺到麵前,很快她猜到了會是誰在此時將這種不可能變成可能,我笑著認可了她的推測。

母親握著一截小苞穀,仔細地、一行一行順序地咬著嫩甜軟糯的玉米粒,母親就是這樣,連吃東西都要講究秩序和美感。“我總是不知道想吃什麼,擺在麵前了,才知道這是想要的。”我心裏不免驚慌——我又如何有能力讓她每天都吃到不一樣的美味呢,而且,她會很快就厭倦這種滋味。即使她現在對小苞穀讚不絕口,表示這是讓她連著吃上幾頓都不會厭倦的食物,但真到了晚餐時間,她會提出新的要求。苞穀的滋味代替了早餐的大閘蟹,母親的臉上有了美餐後滿足的笑,那晚餐又該用什麼來取悅她呢?

就在這個下午,我突然明白,美食僅僅是一種味覺記憶,真正讓我們無法釋懷的是這種記憶裏關於情感的那一部分——附著在食物上的那些情感,經過咀嚼、消化、吸收,用最隱秘的方式儲存在我們的身體裏,不論身處何方都不會消逝,也無法割舍。兩年前,當我們試圖讓母親留在北京繼續治療休養,也免去我們的牽掛和兩地奔波時,她以不習慣那裏的飲食為借口執意要回老家。其實,她無法割舍的是對這裏的人和事的情感依賴,而我又何嚐不是?

2011年12月24日;

對生命的憐惜:

現在母親隻關心一件事:什麼時候能住進醫院?

生病以來,她先後住過七家醫院。第一家醫院在極短的時間裏判了她的“死刑”。甄叔叔在電話裏說,母親的肺部發現一個包塊,當時的包塊不過是醫學影像裏的一塊白斑,但從他的聲音中,我聽出了擔憂與不測,我知道,情況不容樂觀。離開她這十年,我一直生活在拋下她獨自一人的內疚中,母親從來不主動表達思念,可我知道,她需要我們,需要那種兒孫繞膝的晚年生活。那次我是在醫院門口見到母親的,其實,我們剛剛分開一個多月,她除了看上去比上次見麵更加疲憊和憔悴以外,並沒什麼特別之處。我們互相打量著,母親先開口:“甄叔叔給你打電話了?我讓他別告訴你們,沒什麼大問題。”我試圖從她身上看出更多的不妥,但一切如常。一個月前,母親到北京過春節,第二天就受涼感冒了,她每次到北京都會生病,不是感冒就是上火咳嗽。於是,她更加不喜歡北京——太大,太不方便。冬天連點綠色都看不到,吃的也不習慣。母親總是能找出一堆理由不去北京生活。其實,她最不情願的是把自己變成小區公園裏眾多遛彎閑聊跳健身操的老太太中的一員。在老家,她是被許多人認識的婦產科主任,她享受那種被眾人需要、通過她的醫術讓患者從病痛中解脫出來的成就感。在北京期間,感冒一直沒好,但她還是堅持按原計劃去江蘇的舅舅家,冬天的南方有種透骨的陰濕,感冒更難痊愈,直到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