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等她說需要我:
甄叔叔今天來了。他問起聯係醫院的事,我希望他做做母親的工作,檢查倒在其次,先注射些人體白蛋白之類的營養藥物才是當務之急,每天隻吃蛋羹、粥、米線,營養肯定跟不上,眼見著人越來越虛弱。我每天都在擔心她突發什麼狀況。
甄叔叔走了,家裏又隻剩下我們倆。“隻要沒有並發症,不會有事的。你不要害怕,我是醫生,我清楚現在還沒到最後的時刻。”母親平靜地說,她看著我,但我不敢看她,像是做了件錯事被發現時的尷尬。“走時的衣服我已經準備好了,放在那個盒子裏,不用買新的。”她努了努嘴示意我,那隻放在床頭櫃旁邊的塑料盒子一直沒動過地方,以前母親用它來放些不再穿的舊衣服。“到時候,給我穿好衣服,戴上那條淡咖啡色的小絲巾,還有假發,要漂漂亮亮的。”說完,她不再看我,盯著電視裏的唱歌比賽,好像很快就忘了剛才說的話,也忘記了我。
我習慣家裏什麼事都由母親決定,大到買房子,小到喝什麼樣的水,她甚至對我們在北京的生活也要參與意見。為此,我們在買了房子,並且完成裝修後才把她接到北京,隻特意留了一間房間讓她按自己的意思布置。從牆紙的顏色、窗簾的款式,到家具的風格,好讓她覺得她依然擁有北京這個家的控製權,盡管隻是部分的。我總想,現在由著她的性子折騰,由著她發號施令,她終歸有老了、折騰不動了的時候,終歸會有需要依賴我的時候,我一直在等她說需要我的那一天。顯然,母親不想給我這樣的機會,她連這最後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十四歲那年,父親被推進火化爐的那一瞬,那個黑洞洞的狹長的隧道似的匣子轟然亮起了火光,那一刻,我被身邊的一位阿姨猛地攬到了懷裏,世界頓時隻有黑暗,耳邊是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現在我終於長到應該把她攬進懷裏的年齡,可她不需要我,沒有人需要我,也許是我沒能在母親麵前掩藏好麵對死亡時的驚懼與慌張。
2011年12月21日;
內心掠過一絲慌亂:
顯然,昨晚睡得不錯,高質量的睡眠能讓母親暫時忘記疼痛,她的表情少有地平和。
母親在餐桌上跟我們一起吃了午飯,這是我回家後的第一次。席間,我接了個電話,從前的一位同事正式升遷,他一直雄心勃勃地想要做一番事業,如今終於等來了這個大展身手的時機。他在電話裏說,希望我能加盟他的團隊,之前,我們曾經無數次一起謀劃過某個前景,隻等著他獲得掌握全局的機會。這個消息多少有點讓我分心,在北京努力了十年,也許這是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能讓我厚積薄發,也算是對這些年努力的回報。
母親顯然聽到了電話內容,她也一定知道我對自己的現狀並不甘心。她一反常態,沒有追問是誰來的電話,隻是繼續鹹一句淡一句地跟小曲聊著家常。這倒讓我內心掠過一絲慌亂——這十年,我和母親心裏都很清楚,我回到她身邊隻是時間問題,為此母女關係屢屢陷入僵局。母親用購置的大房子來利誘我,我用消極抵抗來回應,她因此遷怒於林木,因為是這個男人讓我有了“到北京生活”的可能性,他也是唯一一個真正讓我脫離開母親視線的男人。實際上,母親並不是真的不知道,遺傳了她性格中“自作主張”的我,是不可能被一個男人左右的。
吃完飯,陪母親回到臥室,我在陽台上坐下看她安逸地躺著,陽光穿過白紗窗簾照著我,也照著母親。說了會兒話,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睡著了,醒來,整個人暖烘烘的,母親的呼吸均勻平緩,連氧氣瓶咕嘟咕嘟的聲音都顯得那麼輕柔舒緩。我擔心走動會吵醒還在熟睡的母親,她睡著的樣子讓我感到很踏實。沒想到她醒了。“睡著了嗎?”母親問我。
大概是睡眠質量好,也或者是因為天終於放晴,母親的情緒顯然好多了。其實,她不挑剔、不抱怨、不焦躁的時候,是一個美麗、優雅、溫柔、體貼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