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彼此守望,而非朝夕相伴:
年底了,醫院開始做各種財務結算,於是通知我們提前結賬。我回到病房,甄叔叔已經到了,正在把梨切成小塊小塊地喂給母親。剛才母親還在念叨,昨天甄叔叔來看她,因為甄叔叔耳背,母親不得不把每句話都大聲重複好幾次,大聲說話時牽動胸部肌群引發疼痛,於是母親嫌累便攆他走。上午沒有按時接到甄叔叔的固定問候電話,母親以為是自己昨天態度太壞,他在賭氣。母親對甄叔叔的壞脾氣我是見過的,其實也就是久病之人慣常的宣泄,否則被世界隔絕了的他們,又如何消解這滿心的失落和恐懼?
終歸,他們相識了半個世紀,在對方的心裏都已經是無法分割的家人。聽著兩個老人一問一答卻又答非所問的聊天,午後陽光斜照在他們臉上,暖陽中,這個下午平靜、柔和、安詳。
有一段時間,甄叔叔是我和外公外婆家裏的常客。那時,我隻知道他是父母大學時代的同學。我喜歡這位高高大大、總是笑嗬嗬的叔叔,每次他來都會給我帶好吃的糖、糕點或者水果,偶爾他還會帶他的一雙兒女來,這樣便有弟弟妹妹陪我玩一個下午,外婆也總要特意做一些菜留他們吃飯。他給外公外婆量血壓、把脈,也問問我的功課。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光頭,他像外公一樣沒有頭發,他倆的腦袋在我們小小的、光線幽暗的家裏亮亮地晃動著,這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之一。我當時困惑地想,外公沒有頭發是因為老了,甄叔叔為什麼也沒有頭發?每次我趴在外公的背上摸他又亮又光的頭時總問這個問題,外公不厭其煩地回答:“列寧也是禿頭。”這個回答讓我很滿意,從此不再糾纏。長大以後才知道,甄叔叔的謝頂是受了與母親分手的打擊,短短半年,一頭茂盛的黑發掉得隻剩下頭頂周圍稀鬆的一圈。
母親調回省城工作後,我就很少見到甄叔叔了。母親很快代替了他在我們生活中的位置,與母親重新朝夕相處的日子裏,我幾乎忘記了這位光頭叔叔。我到北京不久,母親重新談論起他,開始隻是些同學聚會、唱歌、跳舞、郊遊的細節,後來,連同旁人的隻言片語,我知道了一些他們的故事,最要緊的是,他似乎重新回到了母親的生活中。父親去世後,母親一直沒有再婚,以她的風韻始終都有人牽線搭橋或者鴻雁傳情,有位高權重的官員,有學識淵博的教授,有溫文爾雅的、風趣幽默的、居家體貼的,有主動進攻的、委婉告白的……以至於老派的外公固執地讓舅舅把他和外婆送回到我們身邊,拒絕讓兒子為他養老送終。一方麵,“寡婦門前是非多”,他和外婆要以風燭之軀來保護女兒的清譽;另一方麵,外公想親自督促女兒盡快再婚,以阻止可能的是非困擾。起初,母親借口我正值青春期,如果再婚關係處理不好會影響我的成長;我稍大,母親借口我太叛逆,學業、工作、戀愛都沒能遂她的願,不似別人的女兒總是給母親的人生錦上添花,唯恐一個旁人進入我們的生活見證了她對我教育的失敗,這是她所不能承受的人生失敗。那段時間裏,我們一邊對抗,一邊相親相愛。後來,外公外婆相繼去世,我也到北京生活,有了自己的家庭,而母親依然獨自生活。我心裏始終自責,覺得我終究是拖累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