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2012年1月7日(1 / 1)

經得起歲月考驗:

從淩晨開始,母親的右臂出現水腫,左臂血管也無法注射,於是護士小姐隻好拔掉所有針管。現在,母親的身上終於隻剩下兩根管子——氧氣管和胃管。為了讓腫脹的手臂能盡快恢複,我們將她的右臂吊起來,這樣可以讓身體中的液體盡快回流,雖然這個姿勢很不舒服,但很有效。

剛把一切安頓好,母親又開始對我交代後事,她顯然已經忘記幾周前剛交代過一次:準備好了的衣服放在哪兒,裏麵穿什麼,外麵套什麼,還要給她係上那條她最喜歡的咖啡色絲巾,記得戴上假發。“聽人說,一定要穿布鞋,小區後麵有家布鞋店,你去給我買一雙吧。”

此時,按電影或電視劇的慣有情景,我應該走到母親麵前,抱著她痛哭流涕地說:“媽,你會好起來的,你不能走。我需要你。我們都需要你。”但是,我沒有,我仍然坐在病床對麵的沙發上,冬天溫暖的陽光穿透了玻璃和厚厚的窗簾照在我的背上。我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就連走過去擁抱她的意識都沒有。我隻是看著她,心裏在想,該去哪裏買這雙布鞋。一雙舒服的鞋很重要,無論在哪裏,有一雙合適的鞋才能走得更遠更久,而且,母親向來都很挑剔。

然後,我看見母親在悄悄抹眼淚。是麵對死亡的恐懼,還是對生命的依戀,或者是對我的漠然的失望呢?我努力體會她此刻的心境,但一切都是徒勞。疲憊讓我喪失了感受力,我變得遲鈍而又麻木。

下午,甄叔叔準時出現在病房,照例提著他那隻碩大的文件包。趁母親休息的時候,他從裏麵拿出各種資料閱讀,以保證自己的知識不像身體一樣老化。

甄叔叔在病房有兩個固定的位置,病床邊的椅子和靠窗的沙發。坐在椅子上時,他就專注地看著母親,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張已經看了半個世紀的臉——盡是風霜和歲月,這種時候總讓我想起杜拉斯《情人》的開頭:“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的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我覺得這段話就像是杜拉斯專門為他們寫的,當然,天下真正的有情人都一樣——經得起歲月考驗。

如果甄叔叔坐在沙發上,那一定是母親需要休息了,他便抓緊時間看自己的專業書。母親說:“他這一輩子,隻做了一件事,就是當個好醫生。”人生能專注於一件事而且業有所成已經是最大的成功,可是,女人往往希望自己的愛人能做更多的事,扮演更多的角色,比如他是好丈夫、好父親,甚或好情人,而這些角色並不是努力就能達成的,這個男人要聰明、寬厚、幽默、樂觀、敏銳、體貼,當然,還有就是需要經常給予自己的愛人足夠的關注。

甄叔叔的到來意味著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到外麵走一走,曬一曬太陽,呼吸一下病房以外的空氣,看看那些與我擦肩而過的漂亮姑娘和帥氣男孩,或者去哪家小店吃一碗我最心儀的米線。做完這些事再重新回到病房,一切仿佛不再那麼令人不安。

我在房間的另一邊處理工作,好幾次偷偷地觀察對麵的兩個人。甄叔叔隻是專注地看著母親的臉,他在看專業書時也是這種神態。床上的母親一直閉著眼,不知道是真的睡了,還是閉目養神。有時母親抱怨:“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看著我,連句安慰的話都不會說,還不如不來。”這種時候,我便笑說:“那讓甄叔叔這個星期都別來了。”母親白我一眼,沒好氣地回我一句:“沒人非讓他來不可。”語氣裏的嬌嗔倒不像是古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