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番外篇(1 / 3)

紅塵劫。

清晨,一輛軺車從朱仙鎮的街道那邊遠遠駛來,穿過長街,往南行了四十五裏路程,進入汴京。

汴京有一座最具規模的勾欄院,內設牡丹坊。不論硝煙是否迫在眉睫,青樓內依舊歌舞升平。

軺車停在了牡丹坊的門口,一道燕子般矯捷的身影自車轅縱掠而下,年約十六、七歲的趕車小子利索地拴妥韁繩,往牆根一蹲,從懷裏掏出塊瑩瑩光潔的石頭、一把刻刀,準備消磨時間。

“虎子,快給馬喂點草料,別隻顧著搗騰一塊硬石頭。”

一聲吆喝,車簾掀開,下來兩個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人見趕車小子依舊蹲在牆角,壓根不聽他使喚,心裏就窩了火。

“這小子耳朵有毛病,你甭叫喚他了,咱們辦正事要緊。”另一人拉著同伴的胳膊往門裏走。這二人要趕在年關到來之前,幫主人家辦完最後一件差事,也好回老家過年。

入了牡丹坊,二人向鴇母道明來意,奉上銀兩後,靜坐著等待鴇母的答複。

徐娘半老的鴇母伸手摸在白花花的銀子上,溫柔得像在愛撫戀人一般。“福爺,你們馮家少爺選妻怎會選到我這牡丹坊來?這世道,買個風塵女子當妾的是不少,可我還沒聽說過闊家少爺會娶個敗德女子當正房的。”

馮福抬手猛拍一下桌麵,把心頭窩的火噴了出來:“你這婆娘舌頭太長,馮家的事用得著你管?”

鴇母嚇了一跳,識趣地轉了話鋒:“別的我也不多問了,隻問你們家少爺相中了我這牡丹坊的哪一朵解語花?”

馮福板著臉哼了一聲卻不答話,坐在他身側的馮財一張麵和似的圓臉總帶著笑,話兒也答得滑溜:“馮少爺交代我二人得挑一個相貌端正、溫順乖巧的姑娘,而且……”他把嘴巴湊至鴇母耳邊悄悄說:“而且她得是個未經人事的花苞兒!”

“什麼?”鴇母跳起腳來罵咧:“那小子想得美!五十兩白銀就想買個未開苞的?啐!老娘可不吃這虧!”

“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幹這事兒。阿財,咱們走!”

馮福“虎”一下站起,伸手就想拿回銀子,馮財急忙攔住他,壓低嗓門勸道:“你這是幹嗎?路上咱們不是都商量好了,難不成你又打退堂鼓了?”

“還不都是你出的餿主意!”馮福瞪了同伴一眼,心裏著實忐忑不安。

今日,馮老夫人讓他們帶著一百兩聘金前往南陽接柳家閨女過門,此刻他們反倒繞至汴京,想買個風塵女子充數,一百兩白銀也隻交出去五十兩,這都得怪馮財見錢眼開,想出偷天換日的法子。事到如今,馮福已是進退兩難。

見客人要走,鴇母的手仍舍不得從白花花的銀子上挪開,心裏琢磨片刻,答:“二位稍候片刻,我這就去領個姑娘來。”話落,她徑自繞到後院,邁入柴房。

布滿蜘蛛網的柴房裏,一個十五歲、瘦瘦小小的女孩正拖著竹筐在撿拾一堆劈好的木柴。

鴇母衝上前來一把拉住女孩的手,匆匆奔入東廂房。

一入房內,鴇母從衣櫃裏取出一件麵料上乘、繡花精美的裙裳,讓女孩換上。

女孩縮在牆角,頭搖得像撥浪鼓。這種好料子的衣裙是牡丹坊的姑娘穿的,像她這麼一個被身無分文的爹爹賣身為奴、整日幹些髒活粗活的下人,隻配穿打補丁的粗布衣衫,怎麼可以逾越本分?

鴇母換了張笑臉,柔聲哄道:“丫頭,乖!有人來贖你,你總得穿得體麵一些吧。”

女孩猛地抬頭,秋水般澄淨的眸子裏閃著期盼的光彩,急切地問:“是阿爹嗎?是阿爹來接我回家了嗎?”

“是啊是啊!”鴇母敷衍著點個頭,見女孩不再躲閃,忙幫她換好裙裳,親自為她梳了兩個垂耳環髻,刻意在她的右側臉頰留了一綹發絲,恰巧遮蓋了右臉一道彎月狀疤痕。

打扮妥當,女孩滿懷喜悅隨鴇母進入前廳,翹首尋找記憶中那道熟悉的身影,並未留意在座的馮家二仆。

馮財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鴇母領來的姑娘,粉色的裙裳映襯著女孩清秀如蓮的稚嫩臉龐,纖瘦的身子半藏在鴇母的背後,怯生生的樣兒,的確是個沒見過世麵的丫頭,眉宇間是不解風情的青澀、懵懂。

馮財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不錯!這位姑娘準會令少爺稱心。”更重要的是,馮老夫人沒見過柳家閨女,憑這女孩單純稚嫩的模樣,定能令老夫人放心。

鴇母收妥銀子,衝幾名龜奴打個手勢,那幾人忙將女孩強行押了出去。

聽得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逐漸逼近門口,蹲在門外的趕車小子抬頭往門內看了一眼,就是這麼漫不經心地一瞥,平靜的心湖突然翻騰起浪來,詫異的視線直直探入了門內一雙驚惶閃爍的秋眸裏,這秋水盈溢的眸子……似曾相識!

女孩被龜奴們押出牡丹坊,惶惑不安地四處張望著阿爹的身影,無助的目光與牆角那個趕車小子的視線碰到了一起,短短的一瞬,一陣心悸般痛痛麻麻的感覺蔓延到趕車小子的指尖,刻刀的刀尖打顫,劃過手指,猩紅的血液滴在漸漸雕鑿成形的石頭上。

女孩惶惶無助、又殷殷祈望著什麼人出現的那種眼神,如燒紅的鐵般瞬間烙上來,心口燙得微微揪痛,手中的石頭滑落,趕車小子不自覺地起身往前踏出一步,這時,女孩已被人推入了門外那輛軺車內。

“虎子,你傻站著做什麼,快把韁繩解了,趕車送咱們回去。”

馮家二仆坐到車上,馮福大聲叫喚著。趕車小子猛然回了神,撿起落在地上的石頭塞回衣兜,跳上車轅甩開韁繩,軺車絕塵而去。

過了午門石獅,軺車內突然響起掙紮哭喊聲:“放開我!你們要把我帶到哪裏去?”

醒悟自己被騙的女孩掙紮著想跳下車去。

馮財覺得不對勁,一麵仔細觀察女孩神色間細微的變化,一麵試探:“姑娘,方才嬤嬤有沒有交代過你,讓你隨我們去朱仙鎮上的馮家成親?”

“馮家?成親?”女孩驚呆了。

看她的表情不似有假,馮財更覺事有蹊蹺,再回頭尋那鴇母問個究竟吧,他又嫌麻煩,索性親自囑咐一番:“姑娘,你隻需乖乖地隨我二人去朱仙鎮,到了馮家你得說自己是南陽柳家的閨女柳如霜。明白了麼?”

“不、我不去!我要去找阿爹!”

女孩一個勁地搖頭,垂在右臉的一綹發絲隨之左右飄動。

馮財驚噫一聲,猝然伸手撩開女孩頰上那綹發絲,一道疤痕頓時顯露出來。他不禁驚呼:“天!咱們被那刁婆娘給耍了!”花了五十兩白銀,買來的卻是一個破了相的女子,虧大了!

馮福憤然揮起拳頭,“走!咱們回去揍那婆娘!”

“現在回去還頂個屁用!刁婆娘定會翻臉不認賬!”

馮財連連歎氣,直呼倒黴。偏偏馮老夫人甚是迷信,總認為破相的女子會敗盡夫家財運,是以,馮家鐵定不會收下這破相的女子。這該如何是好?

馮福氣得七竅生煙,煩躁地吼了句:“該死!這麼大的疤怎麼遮得住?”

“遮?”馮財兩眼一亮,撫掌笑道:“對了,有一個人可以把這道疤完全遮住!”

馮福一愣,問:“那人是誰?”

馮財笑笑,目光指向了那個貌不驚人的趕車小子。

一朵蓮。

晌午,軺車沒有直接返回朱仙鎮,反而沿著一條小路,繞進郊外一片野林,停在一座破廟前。

馮家二仆押著女孩進入破廟後,各自取了幹糧去尋找水源。

女孩蜷縮著身子靠在供奉了土地公泥塑像的香案旁,手腳均被粗繩捆綁著,嘴巴也被布帕塞住,隻能睜著眼睛驚恐地盯著門口。

一陣步履響動,門前地麵一道長長的影子投了進來,女孩驚恐的眸子裏映入了一道晃動的身影——進入門內的趕車小子正一步步靠近她。

“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趕車小子坐到她身邊,取下封口的布帕,把手中一碗清水送到她嘴邊,“來,喝口水。”

女孩猶疑地看了看這個黑黑瘦瘦的趕車小子,他眼睛裏黑得晶瑩的純淨、唇邊淳樸的笑縷,一點點瓦解了她心中的驚懼,緊抿的唇微微張開,她喝了一口清水,喉嚨裏頓時淌過一縷甘甜。

趕車小子把碗放在地上,笑著說:“我叫虎子,因為小時候曾被雌虎叼到虎崽窩了養了一陣子,後來被砍柴的老伯帶到他的村子裏,那裏的人就叫我虎子了。你呢?”

女孩雙眉微顰,神色淒傷,“我、我沒有名字,我娘生我時就死了,爹爹不識字,是個啞巴,隻會種莊稼賣苦力,可種出來的糧食都被官老爺收走了,哥哥姐姐都餓著肚子,爹爹就狠著心把我賣給了牡丹坊的鴇母,那裏的人都叫我丫頭。”

“丫頭?”虎子瞅著她臉上那道傷疤,“你的臉是不是被利器劃傷過?”

丫頭眼眶微紅,“我總想從嬤嬤那裏偷偷逃回家去,結果被護院的壯丁抓住,綁起來打,鞭子抽在臉上,很痛!”

“我幫你除去這道疤,好麼?”想抹去她臉上的傷疤,雖然他知道這不太可能,但她一直低著頭,乖巧怯弱中略含自卑的模樣,竟令他有種心疼的感覺。

“真的……可以麼?”丫頭抬頭望著他,眼裏分明有一種期盼。

“嗯!相信我,我可以把它完全蓋住!”

他把布帕放在水碗裏浸濕,輕輕擦了擦她的右頰,又從衣襟裏掏出幾根針、彩粉盒子、一瓶藥汁,取火烤了銀針,而後持針望著她,“會有點痛,你要忍一忍。”說著,他以指腹微微撫摩她臉頰的傷疤。

暖暖的溫度從他的指尖透了過來,丫頭發怔地望著他的臉,從沒有人這樣憐愛地摸過她,她突然間好想哭,拚命壓抑這種渴望,可是聲音卻哽咽了:“我、我不怕痛!”

虎子笑了,“不用怕,隻是一點點的痛。”

他持針靠近時,她把眼閉上了。

右頰的刺痛持續了一盞茶的工夫,似乎有什麼東西塗到了臉上,熱熱麻麻的,頰邊有一縷微風徐徐吹來,而後是一陣陣清涼有如薄荷的感覺。睜開眼,她看到他的臉,近在咫尺!他吹出的氣拂在她臉上,涼涼的,令她瞬間屏住呼吸,心頭惴惴,有些慌張、有些無措,也有些奇怪的感覺。

“過會兒臉上會有點腫痛,不必擔心,紅腫會消退的,你看!”

他把那碗清水端到她麵前。

她在盛滿水的碗裏看清了自己的臉:右頰的疤確實遮蓋住了,是被一朵粉色半開的蓮所遮蓋。這朵濃縮的粉蓮為清秀的容顏添了幾分獨特的韻味,似開未開的蓮花真實得仿佛正在散發芳香。

“不知為什麼,我打小就喜歡這種花。”他突然失神地望著她的臉,又是一陣莫名的心悸,雙手不自覺地貼近她的臉,“我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見過麵?”

他把手貼上來時,她也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份感覺像是很久以前就隱藏在心底,隻不過等到二人的肌膚相觸時,才被引發。

阿爹也曾這樣摸過她的臉,那種感覺是自然親切的。

“我想回家……”她哽咽著說。柔弱的心靈太想找份依賴,渴望那種被人嗬護的感覺。

淚水滑落,滴在碗裏,水麵漾著一張哭泣的臉,虎子低頭盯著手裏那碗清水,良久良久,黝黑的臉上閃過幾許不舍,卻毅然抬頭道:“去吧!去找你的家人。”他掏出那柄刻刀,割斷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

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迫不及待地往外跑,奔跑的身影如一隻輕盈的燕子,快要飛向自由的那片天空時,卻突然折了回來,一臉驚慌地奔回他麵前,“他、他們回來了!”

“快躲起來!”

他慌忙把她藏到佛像後麵,而後蹲到門邊,取出那塊瑩瑩的石頭,若無其事地擺弄起來。

“咦?虎子,你怎麼還蹲在這裏?不是讓你給那個小丫頭刀尺一下顏麵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