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番外篇(2 / 3)

馮財進門就愣了一下。

馮福往裏頭看了看,臉色大變,“人呢?人怎麼不見了?”

“虎子!是不是你把人放走了?”馮福衝上來一把拎起虎子的衣領,大聲質問。

虎子不吭聲。

“你少給老子裝聾作啞,快說,那丫頭往哪個方向逃了?”馮福氣急敗壞地掄起了拳頭。

“虎子,你可別惹急了你福叔,不然要吃苦頭的。”馮財臉色陰陰的。

虎子咬緊牙關,就是不吭聲。

一個過肩摔,馮福把人掄倒在地,拳頭像雨點似的猛砸下去,口中罵咧著:“兔崽子!你說不說?”

身子砰然撞在地麵,虎子兩眼發黑,耳邊是拳頭擊打肉體的悶響,他咬住手背,硬是不哼一聲。

“還不說?看老子不打死你!”馮福氣得不行,手腳並用把人往死裏打。

“住手!別打了——”

一道人影從佛像後麵急急衝了出來,撲到虎子麵前。

揮出的拳頭僵滯在半空,馮福愣住了。

“小丫頭還挺會躲的麼!”馮財看到衝出來的人兒,咧嘴笑了笑,“讓爺瞧瞧你的臉……妙啊!馮家少爺的新娘非你莫屬了!阿福,別愣著,趕緊把人綁到車上去。”

馮福急忙拿了一捆粗繩去綁人。

丫頭渾身顫栗,又驚又怕,卻無力反抗,眼看繩索就要套上身了,猝然,馮福痛呼一聲,丟開繩子抱住左腳。他的小腿上多了一圈牙印,臥在地上的虎子正用牙發狠地咬他。

“嗷!這虎小子發野了,阿財!快幫我鬆開他的牙!”馮福痛得臉色發青,左腳使勁往外掙脫,右腳不停地狠踹臥在地上的人。

馮財笑陰陰地拾了塊石頭上來,對準虎子後腦勺一砸……

“啊——”

丫頭驚呼一聲,臉上失了血色。

馮福撿起血泊裏那捆繩子,把嚇得半暈的丫頭綁了手腳,扛到車上去。

片刻之後,馮財也登上車子,手上還沾著些血跡。

“你把人處理幹淨了沒?是不是埋土裏了?”馮福不放心地追問,“官府會不會查到咱們頭上?”

馮財有些不耐煩,“埋什麼埋?蓋些雜草不就行了。眼下北方戰事吃緊,官老爺不都縮著腦袋自求多福麼,你瞎操心什麼!快坐到前麵趕車去。”

一聲吆喝,軺車匆匆離開野林,直奔朱仙鎮。

車窗外飛逝的景物,有一種迷離恍惚感,仿佛發生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直到風卷入車廂,吹在丫頭臉頰上,那種涼涼的、無望的感覺才直透心口。

馮家鬼夫。

馮府坐落在朱仙鎮東街一條胡同裏,門麵上貼著神荼、鬱壘兩幅門神像,分外醒目。入門便是一座四合院,居中的正房是馮家二老的寢居。

馮老爺本姓郭,是入贅馮家的,是以有些懼內,他比馮氏小了近二十歲,正值壯年。

馮家上下皆由馮老夫人掌管。馮氏是個苛刻的守財奴,信佛,五十好幾的人腰杆子仍豎得筆直,走起路來腳底都帶著風。

此刻,馮氏那兩道苛刻的目光正罩在馮家二仆帶回來的那個女孩身上。馮老爺則縮在夫人身後,默不吭聲,眼角倒是時不時地偷瞄著女孩。

從頭到腳打量這女孩一番,馮老夫人問馮福:“這位姑娘就是柳家的閨女?身上怎的還綁了繩子?”

馮福腦門上冒了汗,馮財卻早料到會有這碴,他胸有成竹,從容回稟:“老夫人,這位柳姑娘似乎不大樂意順從柳家二老的安排,一路上哭哭啼啼,總想開溜,還淨說些諢話,小人迫不得已才綁了她的手腳,強行押來。”

老夫人重重哼了一聲,“不老實的人就得綁著,等今夜吉時一到,就讓她與玄兒成親!”

馮家二仆這才鬆了口氣,不敢逗留,匆匆離開馮府,返回家中。

丫頭被仆人強行押入內宅,老夫人派了兩個貼身丫鬟為她梳洗打扮。沉重的鳳冠強行戴到她頭上,身上裹了件新嫁衣,紅蓋頭落了下來,眼前一暗,她的耳邊似乎飄過一聲沉鬱的歎息……

婚事在醜時舉行。

丫頭不明白喜事為什麼在午夜進行,她沒有見到新郎,也沒有聽到新郎說話的聲音,被人強押著拜堂時,她總覺得身旁空蕩蕩的,莫名的驚怖壓抑在心頭!

拜了堂,新娘又被押入了洞房,雖然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已被解開,但這間屋子外麵仍有幾名仆人死守著,她成了一隻籠中鳥。

靜靜地坐在榻沿,丫頭心中有些惆悵、有些無奈,甚至有些麻木!單純柔弱的女孩此刻隻有一個想法:倘若馮玄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她也隻能認了。閉著眼,她靜靜等待著素未謀麵的他來掀開那層薄薄的紅蓋頭。

寅時,洞房裏仍籠罩著沉悶的氣氛,兩支花燭不停地流淚,丫頭依然靜靜地坐在床沿,頭上的紅蓋頭卻不停地抖動,沉重的鳳冠、沉悶的氣氛,令人胸口悶得慌。深吸一口氣,她微微掀開紅蓋頭往外瞄了瞄——沒有人!

洞房內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男人的氣息!但,她的身側卻有個一尺來高、蓋著紅綢的物體,怔怔地盯著它,她心中的恐懼如潮水般層層洶湧而來!

手,似秋風中的殘葉,顫抖著緩緩地伸向蓋在那物體上的紅綢,慢慢地掀開它……

撲嗤!

燭蕊猝然爆裂,燭淚——枯竭!

黑暗中,一聲椎心泣血的悲啼如箭刺入夜幕……

丫頭已昏厥在榻上。她的身側,紅綢掀落處,無聲地立著一個牌位,觸目驚心的赤色在牌位上銘刻了亡人的姓名——馮玄!

丫頭嫁給了一個死人!

噌吰——噌吰——

遠方隱約傳來的鍾聲喚回了遊蕩在黑暗裏的一縷魂魄——丫頭漸漸蘇醒。

“醒了?”

馮氏坐在房中摸著愛子的靈牌,以極其淡然的口吻問這剛入門的媳婦。

丫頭默默地坐起,望著那塊牌位,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豔紅的新嫁衣上。

馮氏把兒子的牌位小心翼翼地放入她手中,歎道:“玄兒這孩子命苦,九歲時不幸溺水夭折。可憐馮家代代單傳,要是斷了香火,我哪有顏麵去見列位祖宗?幸好前些日子玄兒托夢給他爹,說是想在陽間娶個妻,也好投胎做回馮家子孫。如霜啊,你可得天天捧著你夫君的靈位,早日懷個陰胎,為馮家續上香火,婆婆就指望你了!”

馮氏確實抱孫心切,丫頭已成了她那荒謬信念操控下的傀儡。

一整天,送進房的飯菜依舊擺在桌上,丫頭不吃不喝,隻是呆呆地坐在榻上,目光呆滯,失了魂似的。

入夜了,東廂的一扇小窗突然“嘎吱”一響,徐徐敞開,一道人影穿窗而入,悄悄靠到床頭。

“丫頭、丫頭!”

輕輕的呼喚落在耳邊,丫頭抬頭望去,看清床前的不速之客時,她傻笑著問:“我是不是也死了,才會看見你?”

“丫頭!”床前人兒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把手心裏暖暖的溫度傳給她,“是我、是我啊!”

感受到那份溫暖,丫頭眨眨眼,猶疑地輕喚一聲:“虎子?”

“嗯!”榻前的人兒也輕輕答應一聲。

借著搖曳的燭光,看到他頭發上凝固的血跡,神思恍惚的她終於清醒,急急地握緊他的手,黑暗中那一點溫暖,令她驚喜,淚水撲簌簌滾落,心裏的酸楚悲傷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渠道,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哭著央求:“我不想留在這裏,你能不能帶我離開?”

“今夜不行,馮家有好多仆人在守夜,等我抓到機會,一定會帶你逃出去,一定!”

微弱的燭光裏,凝望他眼睛裏灼灼的光束,那種堅定的眼神,一點點地打動她的心,稍稍偎依過去,她柔順地點頭道:“好。”

“丫頭,這個送給你。”虎子從衣兜內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雕鑿好的玉石,擱在丫頭手心裏。

“這是……燕子和鍾?”她手裏的玉石經過精雕細鑿,形成一個惟妙惟肖的垂鍾,鍾柄環狀雙耳是兩隻展翅的燕子,小巧玲瓏,令人愛不釋手。

“是燕子鍾!是我親手雕刻的。”虎子的目光穿出窗格子遙望蒼穹,“我住的村子靠近北方,那裏常年兵荒馬亂,狼煙一起,村子裏就會有許多人舉家往南遷移!我與家人就是在那個時候走散的,此後一個人流浪,給人趕車、當馬夫……

“我時常在夢裏聽到鍾聲,看到有許多燕子飛過一座山頭,鍾聲在山頂敲響……那應該是我小時候的記憶,夢裏聽到鍾聲……我總覺得那是家人在呼喚我!對了,你聽過燕子鍾的傳說麼?”

“燕子鍾的傳說?”丫頭驚奇地抬頭望著他。

他依然望著窗外,追憶的神情使臉上似乎蒙上了一層飄渺的霧紗,“那個傳說是砍柴的老伯告訴我的。喏,就像現在一樣,老伯坐在榻上,我就坐在他身邊,他就指著北邊的方位說‘北方有一座高聳入雲的孤峰,峰頂有一口鍾,傳說它是月宮裏的那隻玉兔不小心把搗藥的石臼打翻,落入凡間後化作了巨鍾,凡人如能敲響它,神鍾就會實現敲鍾人的一個願望’。”他的目光極力眺望著北方,眼中有一絲晶亮的光彩,“以前有許多人去尋找那座孤峰,想敲鍾祈禱北方戰事早日平息,征戰沙場的親人能夠平安歸來,也讓每年都會往南飛的燕子把死在北方戰場的親人的魂魄帶回故裏安息,所以,人們就叫那口鍾為燕子鍾。”

“燕子鍾!”

丫頭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很久以前塵封的一段記憶猛然被觸動。燕子鍾、燕子鍾……好熟悉的感覺!

“丫頭,怎麼啦?你怎麼哭了?”

“我哭了麼?奇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哭……”

她好像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一個不該被遺忘的人!

火燒大宅。

佳節喜炮齊鳴。

元日本是一歲之首,除夕夜的驅儺更是熱鬧——官方一律組成驅儺大軍,扮鍾馗、六丁六甲、判官小鬼等,浩浩蕩蕩地繞城一周,將“妖魔”逐出城外。

馮府自然少不了這些名堂。馮氏特意請了個高僧來做法,屋裏屋外均貼滿經文符咒,隻盼鬼兒子早早投胎轉世。

到了午夜,馮老爺竟發了瘋病,原本睡得好好的,卻突然殺豬似的嘶吼起來。

被驚醒的仆人們匆匆來到正房,卻見馮老爺正跪在地上衝自個老婆連連磕頭,口中直呼:“娘啊!不孝子玄兒來看您了!”

馮氏起初愣了愣,而後,她竟抱著丈夫的頭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兒啊,你怎麼附到親爹身上來了?”

“馮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娘,孩兒知道您為我尋了門親,迎了個兒媳婦進門,可是孩兒無法接近她,更不必說投胎轉世了。”

馮氏一聽可急了,“那、那該如何是好?”

“除非孩兒附在阿爹身上與如霜圓房!”“馮玄”一語驚人。

“這、這……”馮氏噎了半晌,連連歎氣。

“馮玄”急忙衝她磕頭,把腦門叩得烏青,可憐兮兮地哀求:“娘,您就允了吧!難道您就真個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咱們馮家絕後?”

老夫人瞅著心疼,一咬牙,重重點了頭。

翌日淩晨,馮家二老一起床便喜洋洋的,不同的是,一個喜在臉上,一個樂在心裏。

與此同時——

丫頭正在房中,掏出那塊玉石,將它合攏於掌心,虔誠地祈禱:“燕子鍾啊,請保佑我與虎子能夠平平安安地離開這裏。”

馮氏一進門就看到這一幕情形,她怒哼一聲,上前一把拉起丫頭推到榻上。這一拉,丫頭合攏的雙手便鬆開了,那塊玉石落在被褥上。馮氏一看,猛地扇了她一記耳光,匆忙拾起玉石想塞進自己的衣兜,口中罵咧著:“好啊,你竟敢偷老身的玉器!馮家的一分一厘都是老身的,你這外姓人竟敢來行竊?要不是念在你即將替馮家添子孫的份上,準讓你吃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