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們去見戚夫人。”劉恒輕輕歎道,他臉上一如既往的清冷,眼眸中太過濃烈的痛楚化成厚重的霧靄,似乎把他整個人都湮沒了。
竇猗房點點頭,兩個人來到前麵的靈堂,竇猗房把臉貼在門縫上,向裏麵睥睨一眼。
劉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隻有宏孺一個人跪在堂下,眼眸微閉,雙手合十,嘴裏喃喃禱告著些什麼。
竇猗房鬆了口氣,拉著劉恒推門進去。
宏孺聽到腳步聲,詫然抬眼,闖入視線的居然是兩個黑衣蒙麵人,他駭了一跳,嘴巴剛剛張開,竇猗房已經說道:“是我。”
宏孺呆了呆,劉恒扯下蒙臉巾。
宏孺皺緊眉頭,吃驚地道:“猗房!殿下!你們怎麼來了?”
竇猗房說:“代王來探視趙王殿下,我們還想去見戚夫人,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宏孺愣住,半晌露出淒楚的神情,聲音悲涼:“你們還是趕快離開吧,趙王猝死宮中,太後恐怕趙王的部屬來鬧事,已經加強戒備,並且頒下懿旨,無論任何人,隻要沒有奉召入宮,一律格殺勿論。”
“橫豎我們已經進來了,無論如何都要帶走戚夫人,把她留下來,恐怕會遭遇不測。”竇猗房蹙眉說道。
宏孺神色更加難過,不停地搖頭,“你們帶不走她的。”
“怎麼,難道她已經……”劉恒聲容都變了,搶上一步,攥住他雙肩。
宏孺痛得一聲悶哼,竇猗房連忙拉開劉恒。
“她還活著,太後那麼恨她,怎麼舍得輕易讓她死。”宏孺踉蹌著晃了晃,苦笑道。
“她到底怎麼樣了?”竇猗房焦急地問。
“她……她,你們還是不要再問了,”宏孺垂下頭,比女子還要秀氣纖長的睫毛輕顫,抖落兩顆水珠,聲音哽咽,“皇上那日去見戚夫人,當場就吐了血,回來後大病一場,現在還沒好呢。”
“不論怎麼樣,我都要見到她。”劉恒臉上一陣白一陣青,攥緊拳頭咬牙道。
“見了又能怎麼樣?”宏孺抬起頭,淚眼婆娑,慘然道,“猗房,你還是帶代王殿下走吧,見到了,也隻是徒增傷心而已。”
“你不讓我見她,我絕對不會走,我剛剛答應如意哥哥,一定會照顧他母親。”劉恒堅決地說。
竇猗房歎道:“宏孺,代王的脾氣你大概還不曉得,你不讓他見,他是不會走的,你就告訴我們吧。”
宏孺露出苦惱的神色。
圊廁房,就是皇宮裏的茅房。
劉恒站在外麵,腳下像有千斤重似的,好像麵前那個小小的門洞是青麵獠牙張著血盆大口的惡獸,隻要一踏進去就會被生生吞噬。
竇猗房看到他躑躅的樣子,抬起步子,輕聲說:“我先進去看看,你在這裏等我。”
劉恒伸手攔住她,搖搖頭,率先進去。
令人作嘔的惡臭撲鼻而來,竇猗房從懷裏掏出火折子,擦著了,用力眨眨眼睛,看清楚麵前的一切,她怔住,渾身都開始瑟瑟發抖,胃部不停地抽搐痙攣。
劉恒閉上眼睛,半天才睜開,嘴唇哆嗦著:“戚夫人!戚夫人!戚……”他叫不下去了。
角落裏那一坨東西真的就是曾經豔冠六宮、貌美如花的戚夫人?那甚至不像一個人,頭發被剃光了,耳朵上插著兩根毛竹筷子,眼睛是兩個血色的窟窿,沒有胳膊,也沒有腿……方方正正地擺在那裏。
竇猗房終於忍耐不住,伏在牆角一迭聲地幹嘔著,膽汁都快吐出來。
劉恒一步一步走到牆角,手指戰栗,輕輕撫摸戚夫人的頭,溫聲說:“我知道你聽不到我說話,可是,我要告訴你,這樣活著,我寧願你死了,對不起,我不能,讓人這樣侮辱你,侮辱我的哥哥、我過世的父親……”他喃喃說著,忽然抽出短劍,劍刃上還隱隱可見幹涸的血漬,那是如意哥哥的。
他閉上眼睛,短劍橫在戚夫人頸項,用力一劃。
鮮血飛濺,噴在他手上,熱熱的,好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傷他的心髒,冒起陣陣青煙。
咬緊牙關,他睫毛好一陣悸顫,才睜開眼睛,好像掀開那薄薄的兩層眼瞼,需要花費全天下所有的力氣,雖然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能哭,還是有一滴滑落在戚夫人頭頂,那一瞬間,他看到戚夫人扯開唇角,露出由衷釋然的笑。那微敞的嘴裏血肉模糊的肉塊,依稀是半截舌頭。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數年前,除夕夜,宸安殿,天子身旁,那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嫣然一笑,“難得他有這樣的孝心,皇上不如就叫他回去吧。”
恍如隔世。
他擦幹眼角最後一滴淚,走到牆角,半抱住吐得天昏地暗的竇猗房,輕聲說:“我們走吧。”
竇猗房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好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的恐懼絕望,喘息著說道:“這不是人幹出來的事,人幹不出這樣的事。”
“我們走吧。”劉恒用力拖著她,抬起手指溫柔地揩拭掉她唇角的汙漬,聲音清晰堅定,“猗房,我們去代郡,我不能把你留在這裏,”他咬一下嘴唇,輕聲說:“這不是結束,隻是開始。”
竇猗房猝然抬頭,驚訝地看著他。
他用力地、緩緩地點頭,重複了一遍:“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以後,我們要麵對的不幸也許還有很多,所以,我們要把自己變強,變得很強。”
竇猗房生平第一次覺得迷惘,大概是今夜帶給她的衝擊太大了,腦子裏一陣昏昏沉沉,本能地靠著他,好像感覺到他的溫度,就不會害怕,不論麵對什麼樣的困境,什麼樣的敵人,什麼樣可怕的事,隻要有他在身邊,隻要有他……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心心念念照顧的那個少年,已經長大了,長大到可以抱著她,堅定地說:“我不能把你留在這裏。”
“這不是結束,隻是開始。”
忽然覺得心裏暖暖的。
兩個人依偎著走出圊廁房,迎麵撞上一個內侍,見到他們大吃一驚,厲聲喝道:“什麼人?”
竇猗房還沒有說話,劉恒已經猱身疾撲,揪住他的發髻,手中的短劍飛快地劃破他的頸項。
那個內侍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摔倒在地上。
劉恒拖著竇猗房便向來時的路跑,後麵隱隱約約傳來人聲,大概屍體已經被發現了,再顧不得掩飾行藏,竭盡全力地向前飛奔,帶起狂狷的風,吹得眼睛直流淚,白日裏柔軟的枝條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痛,腳步卻漸漸變得越來越沉重。
竇猗房從來沒有這麼精疲力竭過,胸口好像壓了塊巨石,呼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