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小心點。”劉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嗔怪著輕輕挪了個坐姿,讓她靠得舒服點。
吃飽喝足以後傷口似乎也不怎麼痛了,又或者是因為和他靠得太近,不免頭昏臉熱,心裏亂七八糟的,肉體的疼痛反而感覺不大分明,她愜意地眯上眼睛,咕噥了一句:“我好困。”
“那你好好睡一覺,我們明天還得趕路呢。”劉恒說。
竇猗房呼吸漸漸平緩,密如蝶翼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輕顫著,可愛得像個孩子,隻是看著就覺得心情愉悅,劉恒臉上露出不自覺寵溺的笑容。
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他才小心翼翼抽出一隻胳膊,盡量不驚動她,拿起幹糧就著剩下的魚骨頭,費力地吞下去。
烤魚的骨頭很硬,他哽著脖子強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吞咽,噎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說了一天話的喉嚨火辣辣的,每吞一口,就像有刀片劃過一樣,自己周身雜七雜八的傷口也痛得要命,可是他必須忍耐著多吃東西,以保證有足夠的體力。他看一眼竇猗房,不禁又扯起嘴角,柔聲說:“放心,我一定會把你平安帶到代郡。”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裏充滿了濃濃的寵溺和溫柔,如果被代郡那些看慣他一張冷臉的臣子們看到,一定會嚇壞的。他不知道,自己隻有在麵對竇猗房時,才會有這樣溫柔純粹坦然的笑容。
他沒有發現,竇猗房眼睛悄悄地睜開一條縫,然後迅速地闔上,有水珠從眼瞼泌出。就在那一刻,竇猗房在心裏盟誓般一遍遍對他說,如果我能夠活下去,我一定要守在你身邊,再也不會離開你……
劉恒吃完飯,用一隻手吃力地係上幹糧袋,然後撿起一根繁茂的樹枝,揮舞著驅趕蚊蟲。
山上的蚊蟲本來就很多,看到火光,撲過來的就更多。
劉恒不知道趕了多久,頭一點點地下垂,胳膊也越來越酸,垂下的頭碰觸到竇猗房又瞬間驚醒,繼續揮著樹枝。幾次三番之後,他的頭終於抬不起來,搭在竇猗房頭頂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累了。
不過,在最後一刻,他迷迷糊糊地把竇猗房的臉頰往自己懷裏攬了攔,用自己的手臂擋住她裸露的臉頰。
劉恒竟然就這樣坐著任憑竇猗房靠著他睡了一夜,他也是滿身的傷,居然能撐住。
竇猗房醒來的時候,吃驚地發現,自己上半身還偎在劉恒懷中,他坐在蒲草上,一隻手臂攬著她,另一隻手臂支撐著地麵。
他睡得很沉,眼眶烏青,眼睛深凹,短短的兩日,好像又憔悴了很多,本來就清瘦的臉頰更加瘦消得可憐,顴骨都凸出來,上麵還有幾顆紅色的小包,應該是蚊子的傑作,看起來,紅彤彤的,居然有幾分可愛。
竇猗房小心翼翼抬起手指,碰碰那幾個小包包,估計會很癢吧?他的肌膚滑膩膩的,觸感很好,情不自禁手指一點點在他臉上擴張領土,額頭、眉毛、鼻子、嘴唇……她臉一紅,忐忑地縮回手。
劉恒睜開眼睛的時候,闖入視線的就是她翦水般的一雙眼,清晨明麗的陽光照射在林間空地上,折射出斑斕的流光,麵前的女子眉目如畫,一顰一笑都是他心心念念的牽掛。
心波激蕩,腦子裏熱浪翻湧,理智瞬間罷工,微張的菱唇散發著勾魂的魅惑,他輕輕托起她的下頜,俯下身去。
吻熱烈而綿長,貼合在一起的瞬間,兩個人都歎息,仿佛終於找到靈魂契合的另一半。
以後的路程,竇猗房越見羸弱,漸漸地,白天也開始昏昏欲睡。她本來就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從未吃過苦頭,那些幹巴巴的饅頭、沒有半點調味料的野味,如果不是劉恒喂她,她是寧肯餓死也咽不下去的。
劉恒的體力也嚴重透支,甚至出現脫水的狀況,害怕竇猗房知道會擔心,總是趁著她睡著的時候拚命地喝水,然後若無其事地強撐著,左臂的刀傷因為沒有及時處置,開始流膿,抱著她的時候,就竭力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不能讓受傷的部位碰觸到她,免得被她發現。
竇猗房斷斷續續地發燒,清醒的時候不多,劉恒甚至絕望地想,也許下一次她睡著了就再也不會醒來。
他不停地跟她說話,也不管她有沒有聽,“你什麼時候學的彈琴,誰教的你……”
“我知道你對食物很挑剔,等我們到了代郡,你想吃什麼,我都叫廚子做給你吃,好不好?”
“給我講講當年你奪得花魁的事情吧,還有你第一次遇到彭攸的情形……”
“……”
“……”
竇猗房回答的時候不多,總是閉著眼睛,臉色蠟黃,纖長的睫毛在瘦削的臉上投射出拉長的陰影,嘴唇蒼白幹裂,都結了硬殼,顯得分外憔悴,看在劉恒眼中,心痛得都揪起來。
她偶爾有氣無力地應著,含糊地答話:“那麼久的事啊,我都忘記了呢……”她常常微笑著,不停地說:“我沒事,真的,所以,你千萬別哭。”
劉恒沒有哭,隻是到代郡的時候,他的掌心都被自己摳爛了。
三天後,劉恒抱著昏迷的竇猗房終於來到代郡的國都晉陽,守城的官吏看到他,連忙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殿下!您這是怎麼了?”
當時劉恒的精神已經恍惚,眼睛裏完全沒有看到那個小官,無限溫柔地凝視著竇猗房,輕聲歎道:“猗房,我們終於到了。”
他眼前一黑,抱著竇猗房從馬背上直直跌了下去,幸好旁邊的小官手疾眼快,托住他,才沒摔倒在地上。
不過,即使摔在地上,竇猗房也不會受傷,劉恒一直把她攬得緊緊的,他的左臂其實早已沒了知覺,那個動作隻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
小官和下屬們弄來擔架抬他們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把他的手臂從竇猗房身上拿開,沒辦法,隻好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抬進皇宮。
眼前是大團大團的濃霧,周身有火在炙烤著,體內卻仿佛流淌著萬年寒冰,徹骨的寒冷,冷熱交雜中,綿延不絕的痛從骨縫中絲絲滲出來,耳邊不停地有人一聲聲呼喚著。
可是,猗房呢?她在哪裏?胸口的部位空蕩蕩的,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劉恒猝然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來,痛得悶哼一聲,呻吟著:“猗房……”這一開口,才發現,嗓音喑啞破碎得不成樣子。
看到他醒來,一直坐在旁邊的薄昭連忙扶著他躺下,含著淚顫聲說:“殿下總算是醒了,快躺下,”又衝著外麵嚷道:“快傳太醫!”
劉恒用力眨眨眼睛,懵懵懂懂地打量四周,頭頂懸掛著熟悉的湖藍色帳幔,層層壓迫下來,近在咫尺的楠木滾凳上坐著自己的舅舅,原來,自己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寢宮。
意識一點點地清明,痛楚也漸漸清晰,胸口燒灼似的,周身仿佛被烈馬踐踏過,又好像有人用刀子在骨頭上一點點的刮,間或有鋒利的針一下下地刺,反而應該是傷得最重的左臂,完全感覺不到,似乎早已脫離了他的肉體。
隨著薄昭的一聲呼喚,外麵頓時響起紛至遝來的腳步聲,須發皆灰白的老太醫急匆匆進來,後麵還跟著薄姬和幾個親信大臣,這個太醫姓胡,還是那年除夕夜劉邦賜給他的,本來是兩個,去年年紀老邁的那個李太醫偶感風寒,竟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隻剩下這一個。
胡太醫在劉恒昏迷的時候,已經給他簡單包紮過,這時候又躬身過來。宋昌起身把滾凳讓給他,他摸摸索索地坐下,微眯著眼睛,枯若樹枝的手指搭在劉恒手腕上按了一會兒,然後縮回手,一邊撚著花白的胡子,一邊皺緊眉頭,拉著綿長的調子,慢悠悠地說:“殿下身上的傷口雖然多,不過都是皮外傷,都不打緊,隻有左臂的兩道兵刀之傷是極重的,筋脈雖然沒有斷裂,不過入骨頗深,沒有絲毫處置,又抱著那位姑娘趕了很遠的路,已經化膿了,隻怕是……”
他每說一句,薄姬臉色就陰一分,漸漸可以媲美鍋底了。
劉恒強笑著道:“我不打緊,倒是猗房,她,她怎麼樣了?”尾音竟然微微顫抖。
薄姬扭著帕子,怒叱:“你傷得比她重多了,還記掛她做什麼?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為了那個竇猗房連自己的命都顧不得了,抱得那個死緊,如果不是胡太醫暫時卸脫了你的左臂,還沒法子把你們兩個分開。你是大漢的皇子,一國的國主,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顏麵何存!”
旁邊的薄昭湊過來,輕聲說:“姐姐,這都什麼節骨眼上了,您就別罵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