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最是傷別離(3 / 3)

“我應該知道什麼?”他愕然。

胡太醫搖搖頭,撚著胡子長歎一口氣,沉默良久才說:“不知道……也好。”

莫名地,劉恒心裏湧起隱隱不安的感覺,那麼強烈,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處,呼之欲出,他慘白了臉色,“是不是……和猗房有關?”隻是一句話,仿佛已經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胡太醫的沉默無形中肯定著他的揣測。

劉恒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才回過神來,臉上盈著一抹慘淡的笑意,聲音輕輕淺淺,好像怕嚇到誰,“她做了什麼?”

訝異於劉恒過於平靜的語氣,胡太醫有點惶恐地抬眼看他,心中又是一顫,他平淡的笑意,空洞的眼神——好像,被抽離了靈魂的精致傀儡。強抑著心中的忐忑,胡太醫勉強說道:“對付血蛭……雖然無藥可解,卻不是全無辦法。隻不過,那種辦法……一般情況下根本不會有人去用。”

劉恒安靜地坐在那兒,仿佛在傾聽,又仿佛什麼都沒入了他的耳。

“想救被血蛭附體的人,隻要另外給它找一個宿主,那個人不但要甘心情願犧牲自己,還要精通斷脈截流之術,就是把血蛭封存在寄生者的某一段肢體內,然後那個人和對方血脈對接,把血蛭引到自己體內。”胡太醫艱難地說完,看向劉恒,見他依舊笑得燦爛,隻是眼中空洞,既不看自己,也不似看他物,像是在拚命尋找很遙遠的東西,卻怎麼都找不到,隻能茫然地搜尋。

胡太醫隻覺得心裏慌得很,安靜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喚道:“殿下。”

劉恒笑意依舊,眼中突然綻放一絲光芒,好像最後的燭火,在狂風中閃爍一陣,最終“撲哧”一聲熄滅了,隻剩下滿眼空寂,輕輕喟歎:“是這樣啊……”很輕很柔的聲音,猶如情人間的呢儂軟語,他抬起手看,看著白皙肌膚下烏青的血脈,突然俯下頭去,狠狠咬住,鮮血破皮而出,染紅了他的唇角,那抹笑意卻如描畫上般,始終不曾褪去。

胡太醫反射性地衝上去按住他的傷口,驚慌失措地叫出來:“來人,來人啊!”

隻是眨眼,幾個人影匆匆跑進來,屋裏屋外,頓時亂成一團。

從那天開始,劉恒沒有再做出任何傷害自己的舉動,卻時時刻刻都在受到傷害,每每想到竇猗房落水的那一幕,他就想用刀子刺穿自己的心髒。然而,他是代郡的王,是萬千黎民的依靠,連這條命都不是自己的,連選擇死亡的權利都沒有。

心裏那麼那麼痛,痛得心髒都要撕裂開來,除了無休止的忙碌,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減輕自己的一點點痛楚。

他的悲傷那麼顯而易見,就從他的骨子裏彌漫出來,知道真相以後的薄姬和親顧大臣們都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雖然後悔、雖然懊惱,薄姬並沒有表現出來,其實,劉恒也根本不在意她會不會愧疚,猗房已經不在了,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他隻是麻木地活著,傀儡般,延續著自己的職責,僅此而已。就在這時,他得到了另外一劑良藥,一劑逼得自己不得不振作的良藥。

高後八年,呂雉病逝,陳平、周勃發動宮變——滌蕩諸呂,同年迎代王劉恒返京,入主江山。

他肩上擔負了更多的責任,即使那麼憎恨自己還活著,卻依然不能到擁有她的地方去,新登基的天子頒布的第一道詔書不是國家大政,而是冊封竇氏猗房為皇後,母儀天下。

對老臣子們而言,竇猗房並不陌生,知道她是女子倒是頗為意外,知道皇帝要冊封她為後就更加意外,反對之聲一浪高過一浪,理由很簡單,她是審食其之女,審食其是呂後寵臣,他的女兒絕對不能為後。劉恒從代郡帶來的幾個大臣保持了緘默,隻不過,他們的緘默並不能給劉恒絲毫實質上的幫助。

朝堂中的權利現在還掌握在那些遺老手中,對朝臣甚至天下百姓而言,現在的劉恒隻不過是不得不扶持上皇帝寶座的一個擺設而已,絲毫不具有皇帝的權威。麵對著完全無法控製的局麵,隻帶了六個人就來做這個泱泱大國皇帝的劉恒,卻表現出極端的固執堅持,任憑眾人軟硬兼施,說什麼也不肯改變主意。

後來還是薄姬勸服了那些大臣,她說:“竇猗房已經死了,皇上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你們又何苦和他爭執?”

眾大臣聽說竇猗房早已死了,喜出望外,自然是不會再跟一個死人計較。

於是,作為皇後寢宮的朝陽宮,被劉恒種植了很多的垂柳,觸目所及,都是綠柳如煙,沒有人知道,皇上為什麼這麼喜歡柳樹,隻有他自己知道,若幹年前,那個女子生活的辟陽侯府也植了滿院的垂柳。

雖然朝陽宮始終徒有虛名,並沒有它真正的女主人,皇上每夜卻必定留宿於此,儼然是他的寢宮了。

又是一年除夕夜,照例是天子與百官同慶。

殿外雪花翻飛、狂風呼嘯,殿內燈火通明、流光溢雪,劉恒酒意微殤,眼波迷離,又想起冰天雪地的塞外,想起雪中那個女子披在自己肩上的狐裘,縱使地龍燒得如何火熱,依然覺得徹骨的寒冷。眼睛發澀,心裏也澀澀的,他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失態,交代了幾句,匆匆退席,拒絕內侍跟隨,一個人步履踉蹌著回到朝陽宮。

遠遠地便看見主房內搖曳的火光映在窗紗上,閃爍不定,大概是有宮女守在裏麵。

他漫不經心地推門而入,頓時僵住。

屋角的燭台旁,斜雲髻、石榴裙的女子正拿著一根銀簪撥動著燭心,眉若遠山含黛,眼若春水橫波,姿容絕色,豔冠群芳。看到他進來,翩然起身拜倒,淺笑盈盈,“竇猗房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劉恒眼中一熱,有什麼滾了下來,下一刻,他抱住了他的皇後,即使是鬼魅,這次他也絕對不會放手。

“你真的沒有死?”不敢置信地掐掐她,又掐自己一把,痛……

“嗯。”竇猗房一把推開他,揉揉自己被掐疼的手。

“你……怎麼可能沒死?”還是不能相信。

“是南宮奇救了我。”

“他?”

“他一直在暗中保護我。”

“那個……血蛭……”劉恒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

“那個啊,我會斷脈截流之術啊,所以把它封在自己的左手,然後封閉了通向左手的血脈,結果它就餓死啦。”她說得很輕鬆。

“當時,你一定很辛苦。“劉恒終於放下心似的吐出一口長氣,露出憐惜的神色。

“沒事,很容易的。”竇猗房笑著說。

劉恒想了想,又問道:“這些年,你去了哪裏?”

“說了你一定生自己的氣,不如不說。”竇猗房頑皮地一笑。

“你說吧,看到你,我就比什麼都歡喜,又怎麼會生氣?”劉恒現在還懷疑自己在做夢,隔一會兒就掐自己一把。

“不可以自稱‘我’,你要自稱‘朕’,你現在是皇帝。”她提醒他。

“在你麵前,我不是皇帝。”劉恒壓低聲音。

她嗤嗤笑了,半是羞澀半是得意。

“告訴我,你躲在哪裏了?”他催促。

“辟陽侯府。”她白了他一眼。

“什麼?!”劉恒驚訝地叫。

她安撫地拍拍對麵過於激動的人,“聽說父親過世的消息,我就匆匆趕回辟陽侯府,正好太後把辟陽侯府封了,任何人都不準進出。我索性就一直躲在裏麵。”

“我……我沒想到你能死裏逃生,都沒有去找找。”他果然無限懊惱,拉住她的手,半晌,怔住,她的左手比右手消瘦很多,就像薄薄的一層皮裹著骨頭,驀地醒悟過來,所謂把血脈封住,讓血蛭活活餓死,當然不會像她說的那樣輕鬆,嘴角顫了顫,克製已久的眼淚就落下來。

“你別哭啊,”竇猗房慌張地給他拭淚,“其實沒有什麼的,隻是左手的血脈枯竭了,我還是好好的。”

劉恒抱住她,緊緊的,“我再也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竇猗房掙紮了一下,慢慢張開手臂,反摟住他,“我知道你從來沒想過要傷害我。”

劉恒的眼淚浸濕了她的衣衫。

番外一

重逢後的某一天夜裏。

“你說,皇帝的後裔有多重要,居然被你耽誤這麼多年。”他壓低了聲音,語音模糊。

“怎麼是我耽誤的?”

“怎麼不是你?”他瞪她,“我登基那天就昭告天下封你為皇後。”

她紅了臉。

“不管了,”他拉著她往床畔走,“我現在要把你欠我的都討回來。”

她扭扭捏捏地掙紮。

……

層層床幔放下,裏麵傳來男人細細碎碎的抱怨:“你屬狗的啊?”

“誰叫你……”這一聲被什麼堵住,嗚咽了半天才出來,“你怎麼一點技巧都沒有,還是皇帝呢。”

“這種事情,熟能生巧的,以前沒機會練,我們以後多練習幾次就好了。”

“誰要跟你……”又被什麼堵住了,變成嗚嗚咽咽的喘息。

窗外瑞雪紛飛。

寢宮內年輕的皇帝正在度過他等待了很久的洞房花燭夜。

番外二

說起漢朝皇帝,大家耳熟能詳的有開大漢四百年之基業的漢高祖劉邦,雄才大略、銳意進取的一代梟雄漢武帝劉徹,再有就是中興大漢的光武帝劉秀,但是最好的皇帝恐怕還要算漢孝文帝劉恒。

劉邦以布衣之身成為一代帝王,不能不說其偉大。在用人和從善如流上也很得後人讚譽,但大肆捕殺功臣對後世影響極為惡劣,晚年在國之根本的繼承人問題上更是猶柔寡斷,深知呂後的精明強悍、多謀善斷,卻未采取有效的防範措施,在其歸天之後劉氏江山差點變色為呂氏天下。

漢武帝則是功過都達到極至的皇帝,他一手締造大漢的輝煌也一手導致了大漢的衰落,製度上有許多創新,奠定中華基本版圖是千秋功業,但和其父一樣刻薄寡恩、殺戮過重,專注外交而忽視民生。若不是晚年輪台悔過,糾正之前過於苛酷和濫欲的政策,漢朝也許又是一個秦朝。

漢光武帝在曆史上的評價十分高,既能攻伐又善理國,對功臣也頗為優待,但對外戚和豪族的勢力未能有先見之明,防微杜漸於萌芽。結果後漢就在外戚、宦官、豪族的爭鬥中一步步走向滅亡,其子孫也深受其辱。

而漢文帝劉恒,我們悉數他的生平,則會發現即使在中國數千年的封建帝王史上,他依然是個相當完美的帝王。陳平、周勃在呂後死後當機立斷,誅殺諸呂,迎當時的代王劉恒入京繼位,因其母族勢力相對薄弱,而僥幸被功臣集團選中的他,後來卻成了首開中國封建治世的一代名君。

漢文帝入京時帶的原王府舊人並不多,僅宋昌、張武等六人。不過文帝在政治上很精明睿智,進未央宮當晚就命宋昌為衛將軍,鎮撫北軍,張武為郎中令,宿衛皇宮,又大赦天下以收攏人心。

為廣開言路,漢文帝廢止誹謗妖言之罪。言路一開,朝野氣象煥然一新,各種建議和良策紛至遝來,大臣們有不同意見也敢直言不諱,極大的保證了中央決策的客觀、周全。

在治國上,漢文帝則以安民為本。以民生為根本要務,深知安民以農業為重,多次下詔勸課農桑、減免租賦(文帝二年和十二年把租率由十五稅一改為三十稅一,從此成為漢朝定製)、減輕徭役(丁男三年而一事,在封建社會是空前絕後的)。開山澤之禁,廢除過關用傳製度,就像我們今天廢除各種貿易壁壘和大幅壓縮行政審批手續一樣,此措施對商品流通的作用很大。

漢文帝尚儉克奢,是以勤儉為後人稱道的皇帝。在位23年,屢次下召禁止郡國上貢奇珍異寶,史稱其,“宮室苑囿車騎服禦無所增益”。他曾計劃造一露台,令工匠計算,需用百金,覺得花費太大,對臣下說:“百金,中人十家之產也”,遂作罷。

漢文帝在司法上廢除肉刑,改革刑製(對曆史感興趣的讀者也許聽說過緹縈救父的故事,我們固然要讚美緹縈這位至孝勇敢的少女,同時也不能不對漢文帝表示敬意),廢黜收孥相坐律令”。更為讓後人尊敬的是漢文帝不但主張嚴格執法,更要求“法正”。即使皇帝也不能肆意胡為,也得遵從法律,所以在漢文帝時才出現了像張釋之(廷尉)那樣“秉公而斷、絕不枉法的”執法者。

在邊事上,當時漢朝北有強胡(匈奴)、南有趙越,漢文帝審時度勢,在時機不成熟的情況下對北仍是以和親為主,但積極備戰(在邊地建馬苑,用官奴養馬以備戰時之需,還募民實邊,平時躬耕,戰時應敵),對趙越則極力安撫,使趙佗從又稱臣於漢朝,這樣使邊防相對安定,給內地發展生產創造了良好的大環境。

其實,在劉邦駕崩、呂後掌權後,年幼的劉恒就已經表現出極其精明果敢的政治韜略。

為了一己的私欲和野心,呂後大肆殘害劉邦的子嗣,趙王如意被毒死,淮陽王劉友被活活餓死,梁王劉恢被迫懸梁自盡,燕王劉健父子離奇死亡,齊王劉肥也幾乎死於毒酒之下。這還要感謝他的弟弟漢惠帝劉盈,不知道是不是洞悉了母親的詭計,在酒宴中,劉盈當著母親的麵,奪下哥哥手中的酒,說是要和哥哥共飲,結果呂後大驚之下打翻了兒子的酒杯,毒酒灑在地上,濺起青煙,當時把劉肥嚇得魂飛魄散。為了避免步弟弟如意的後塵,死得不明不白,他把自己的封地獻給妹妹魯元公主,並且尊妹妹為母,雖然暫時保全了性命。受此大辱的劉肥,終究心裏憤懣不平,最後鬱鬱而終。所以,認真地說,在劉邦八個兒子當中,倒是有六個是直接或間接死在呂後手中,連她的親生兒子劉盈都是被她活活氣死的。

沒有受到傷害的隻有淮南王劉長和代王劉恒。劉長出生時母親因牽扯進張敖事件被害,自幼由呂後撫養長大,大概是多少有些舔犢之情,呂後始終沒有傷害過他。劉恒則是完全憑借自己的智慧,一次次逃出生天。

可以說,在漢朝四百年的曆史中,漢文帝是我最讚賞的一個皇帝。不過,我寫的隻是小說,希望大家不要過於糾結曆史,套用一句陳詞濫調——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希望大家看文愉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