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猗房隻覺得心痛如絞,半跪在床邊,輕輕拉住他的手,細細摩挲。
他的手就如同初識般時,布滿斑痕,現在又蒼白枯瘦許多,握在手中,就像幾根毫無分量的骨頭,他的臉色也慘白得嚇人,沒有絲毫血色。
早就知道呂後憎恨自己,以為她會顧慮到父親,放自己一條生路,卻沒有想到,她如此狠毒,竟然會在給自己的藥中放入血蛭。竇猗房懊惱得恨不得殺了自己,早知如此,自己就會用這份藥,而把南宮奇偷來的給劉恒用,他就不會有事了。
“你不會有事的,”竇猗房癡癡地看著麵前的人,眼中珠淚盈盈,柔聲說,“你知道嗎?對付血蛭並不是沒法子的,我就知道一個很好的法子,隻不過,從來沒有人用過而已。”
劉恒還在沉睡著。
竇猗房咬緊嘴唇,抬手點了他的昏睡穴,然後左手和他的右掌相貼,閉上眼睛緩緩運氣,精神集中在貼合處,漸漸熱了起來,好一會兒,竇猗房又點了劉恒手臂的幾處血脈,使手臂和身體之間的血脈流動暫停,再用指尖在他掌心重重一劃,頓時鮮血泌出,下一刻,她飛快地劃破自己的左手,依舊和他緊緊貼合在一起,運氣於掌心,讓自己的血液流動加快,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什麼東西順著血液湧入她的手掌。
那驟然入侵的疼痛,令她咬破嘴唇也止不住戰栗,收回手,解了劉恒的穴道,又給他壓壓被角。竇猗房難得露出輕鬆的笑容,輕聲說:“沒事了,你好好睡吧,等你醒了,什麼事都沒有了。”
她走出去,輕輕闔上門扉,南宮奇背倚著牆壁,正在發呆。
“我以為你會阻止我。”竇猗房走到他旁邊。
“我阻止,你就會放棄嗎?”南宮奇轉頭看著她,皺眉。
竇猗房搖搖頭。
“那我為什麼還要做沒用的事?”
竇猗房想了一下,歪頭笑了。
“你要不要跟我走?”南宮奇問道。
竇猗房吃驚地看著他。
“這裏的人都對你有敵意,你還要留下來嗎?”
竇猗房點點頭。
南宮奇看了她好一會兒,什麼都沒說,慢慢走遠,他的背影,看起來居然有幾分蕭索。
有什麼在頭頂緩緩蠕動,輕輕地、柔柔地,劉恒猛地睜開眼睛,枕畔的薄姬嚇了一跳。
“母親怎麼在這裏?”劉恒吃驚地問。
薄姬縮回手,臉上的溫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和憐惜,“恒兒,你打算怎麼處置竇猗房?”
“母親這話是什麼意思?”劉恒眸子一下子冷了,慢慢問道。
“你現在還不相信她對你不懷好意嗎?”
“母親!”劉恒的聲音裏隱隱有了怒意。
“這次她是和南宮奇一起回來的,就算是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南宮奇是呂雉的暗探,一直幫她肅清敵手,曾經潛伏在彭越身邊多年。呂雉那個人睚眥必報,竇猗房搶了魯元的男人,呂雉都沒有絲毫為難她,你說,這是什麼樣的交情?起碼,在呂雉心中,竇猗房都是她的自己人。”
劉恒微微白了臉。
“恒兒,”薄姬歎氣,“呂雉從來沒有想過要放過我們,她會不擇任何手段置我們於死地,這種時候,你留竇猗房在身邊,不說別的,代郡上下的心就已經散了。”
“不論你們怎麼說,我都相信猗房。”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她給你帶回來的血燕斷續膏裏麵會有血蛭?”
“她一定是被別人利用了。”
薄姬搖搖頭,“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我就給你看證據。”她咬了咬牙,輕輕拍手。
一個穿著灰藍色褂子的中年男子推門進來,叩頭道:“奴才加邪叩見夫人、代王殿下。”
“告訴殿下,你是什麼身份?”
“奴才是太後宮中的內侍。”
劉恒臉色微變,“你是太後的內侍,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他雖然是呂雉的內侍,卻是我的心腹。”薄姬淡淡地說,“加邪,你告訴殿下,三日前竇猗房入宮,你都聽到了什麼?”
“奴才聽到竇猗房和太後相談甚歡,還答應拿代郡的兵馬布防圖給太後。”
“我不相信!你撒謊!”劉恒猛地跳起來,揪住他的衣領。
加邪被他勒得幾乎喘不上氣,臉憋得醬紫,“沒、沒……”
“恒兒!”薄姬拉開劉恒的手腕,“是不是他撒謊,我們看看竇猗房有什麼行動不就知道了嗎?”
劉恒咬著牙,哆嗦著垂下手,喃喃說道:“我不相信,猗房不會害我。”
半月後,代王宮邸,後花園中。
劉恒吹著洞簫,嗚嗚咽咽,正是鳳飛之曲。
一曲終了,竇猗房含笑道:“你好像很喜歡這首曲子。”
劉恒放下洞簫,問道:“如果我告訴你,我從來不想當皇子,更沒有把那個皇位放在心上,你會不會相信?”
“為什麼不信?”竇猗房輕笑,“我覺得,你喜歡鳳飛,隻是因為你心中有飛翔的夢想。”
劉恒愣了愣。
“我覺得諸侯王都很忙的,怎麼你這麼閑?天天陪著我,你不需要處理事務嗎?”竇猗房納悶地問。
劉恒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在這裏沒有熟人,我想陪著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竇猗房搖搖頭,從欄杆上跳下來,“我今天要出去一下。”
“你要去哪裏?我陪你去。”劉恒站起來。
“不用啦,”竇猗房擺擺手,“我要去買些女孩子用的東西,你跟著不方便。”
劉恒沉吟不語。
她走出幾步遠,又回過頭,臉頰泛紅,輕聲說道:“我給你煮了湯,放在你房裏,自己想著喝。”
她轉身,飛快地走遠了。
一個時辰以後,一個藍衫男子走進後花園,來到劉恒麵前,俯身拜倒,“屬下叩見代王殿下。”
劉恒淡淡地應了一聲:“竇猗房去了哪裏?”
“竇姑娘去了裕華巷子的書齋,交給那裏的老板一團帛,屬下悄悄看過了,的確寫著《代郡兵馬布防圖》,屬下已經用假的換了回來。”藍衫男子掏出一卷帛呈上來。
劉恒接帛的手指直發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急跳,手指死死收攏,啞著嗓音又問道:“她現在在哪裏?”
“她正在回來的路上,估計很快就會到這裏了。”
“這件事夫人知道嗎?”
“自然是知道的,屬下跟蹤竇猗房的時候,看到夫人的兩個暗衛。”
劉恒略一咬牙,壓抑住驚惶的神態,冷靜地吩咐道:“你去告訴夫人,這件事我會處置,叫她不用過問。”
藍衫人點了點頭。
劉恒又道:“你叫薄國相準備船隻,就說我要帶竇姑娘遊船,他應該知道怎麼做的。”
藍衫人領命退下,不一會兒竇猗房果然邁著碎步晃著折扇回來了。
“你還在這裏啊?”竇猗房很驚訝地問,“看起來你真的很厲害,天天這麼悠閑,居然還把代郡打理得這麼好。”
“猗房。”劉恒喚了一聲。
他的眼神很奇怪,竇猗房狐疑地問:“怎麼啦?”
“你剛才,去買什麼了?”
竇猗房搖頭歎道:“沒有喜歡的,所以都沒買,”瞪著眼睛問道:“我給你煮的湯喝了嗎?”
“還沒。”
“那還不快去喝。”竇猗房扯著他的袖子就走。
“等一會兒,”劉恒沒動,“反正已經涼了,我們遊完船回來再喝。”
“遊船?”竇猗房瞪大眼睛。
“你不是很會鳧水嗎?一定喜歡遊船。”
“那個,”竇猗房躑躅地笑笑,“我剛出去轉了一圈,有點累了,能不能改天再去?”
“沒事,”劉恒拉著她便走,淡淡地笑著說,“我保證你回來的時候就不累了。”
竇猗房窩在船艙裏,臉色微微發白。
“竇姑娘,請出來吧。”薄昭掀開簾子,招呼道。
“不用了,我想歇一會兒。”竇猗房幹笑著。
薄昭露出不悅的神色,“殿下在等著您。”
竇猗房無奈地走出船艙,嚇了一跳,船頭上除了劉恒還站著十幾個帶刀侍衛。
薄昭躬身對劉恒說道:“殿下恕罪,夫人恐怕殿下會心慈手軟,所以叫屬下等協助殿下。”
“我說自己會處理就是會處理,”劉恒臉沉下,對竇猗房道:“猗房,你過來。”
竇猗房看出陣仗不對,臉上的笑容斂去了,走到他麵前,問道:“到底是什麼事?”
“知不知道這些天為什麼我一直纏著你?”劉恒輕聲問她。
竇猗房心中動疑,訝然搖頭。
“因為我不想給你出賣我的機會,”劉恒緩緩搖頭,凝視著她,眼神中說不出是痛苦還是失望,“可是,你終究還是把代郡的兵馬布防圖交給了太後的人。”
竇猗房半天才反應過來,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派人跟蹤我?”
“你如果什麼都沒有做,就算是我叫人跟蹤你又有什麼關係?”
竇猗房低下頭,可能是由於河麵上涼氣襲人的風,她的身體正在瑟瑟發抖,“原來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可是這句話,劉恒不能說,隻是冷冷地看著她。
她臉色越來越白,漸漸褪去了血色,“一直以來,你都在懷疑我對嗎?”
“猗房,如果你沒有出賣我,我會對你很好的。”劉恒輕聲說。
“如果我說我可以解釋,你會聽嗎?”竇猗房直直看著他。
劉恒扯扯嘴角,隻是別開臉。
“……我明白了,”竇猗房苦苦一笑,“你想怎麼做?殺了我嗎?”
“這條河是代郡最大的河流,每年水患都會有生靈枉死,你在裏麵一定不會寂寞的。”劉恒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
“你想得很周到。”竇猗房不停地笑著。
薄昭咳嗽一聲,拿著一根繩子過來,“殿下,時辰差不多了。”
“我親自動手。”劉恒始終望著她,靜靜地說。
薄昭遲疑一下,終於還是把繩子交給他。
劉恒走過去,輕輕將竇猗房擁進懷中,用粗繩把她的雙手綁縛在身後。彼此交融的氣息那麼熟悉,此刻卻充滿了無名的冰冷,他貼著她的耳邊,低沉地喃喃說道:“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他放開手,退後兩步,看著她的目光充滿悲傷。
竇猗房縱聲大笑,笑容在臉上燦爛奪目,她連連點著頭,“就這樣結束,很好,很好。”
她慢慢向後退去,一直退到船舷,最後深深望了麵前那身姿挺拔、熟稔刻骨的男人一眼,這麼多年來共同度過的光陰在眼前倏然閃過。
她在風雪中初次見到他,她在顛簸的馬車中撞入他的懷裏,他千裏迢迢為她帶回的紅棗,他把她護在懷裏,躲過重重追殺……
然而都過去了。
從此以後,劉恒不再是曾經的劉恒,他必要展翅飛向天空。而那片天空裏,無需竇猗房這個名字存在。
帶著透徹的笑意,她突然縱身躍起,落入水中。
劉恒看著她在眼前消失,握住船舷的雙手由於太過用力,關節發白。不會有事的,這裏距離岸邊不過兩千米,那個繩結其實是鬆的,很容易就可以掙開,她……一定不會沒事。
可是,心還是亂亂的、慌慌的。
隻要她沒事就好……
一連數日,劉恒不停地重複著同一個夢境,攬月亭中撫琴的少年,輕靈飄逸宛若花中的仙子。
然後是多年前隻有過幾麵之緣的彭攸,很豪爽地對他笑,“你一定要讓猗房幸福。”
“我怎麼才能讓她幸福?”
“隻要你幸福,她就會很幸福。”
“我沒有辦法讓她幸福,因為我已經殺了她。”夢境總是在這個時候結束,竇猗房翩然落水的瞬間……
然後劉恒猝然驚醒,他悄悄派去岸邊接應竇猗房的親信沒有找到她,怎麼會這樣?
他一天比一天慌張,一天比一天憔悴。
被折騰得寢食難安的胡太醫唉聲歎氣:“殿下,您總是心思鬱結,這樣會留下不足之症。”
劉恒默然不語。
“唉,”胡太醫收拾好藥箱,絮絮低語,“果然生死有命,強求不得,猗房怕水怕得要命,結果最終的歸宿還是水中。”
“你說什麼?”劉恒一凜,猛然坐起來,“你說猗房怕水?”聲音顫抖不已。
“嗯,”胡太醫點頭,“她小時候跟著審大人逃難,曾經掉過河裏,撈上來的時候,吐了半盆的泥水,從那以後,她連坐船都不敢。”
劉恒頹然跌在椅子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胡太醫茫然地看著他。
劉恒一雙眼滿是赤紅,任胡太醫再怎麼喚他,他也回不過神來。
胡太醫納悶地走出去,剛踏出大門,就聽到房間裏傳出一聲類似野獸垂死的淒厲哀號。
劉恒沒有再派人尋找竇猗房,也沒有再提起這個名字。開始殫精竭慮地處理代郡的事物,常常整日整夜地不合眼,地方小吏的賞罰任用都要親自過問,一刻空閑都不肯留給自己。
身子自然是越來越羸弱,瘦消得不成樣子,漸漸有了嘔血之症。
胡太醫憂心如焚,連薄姬都忍不住勸他:“你每日地作踐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他搖頭,默然不語。
無意中拿起竇猗房出賣他的那份代郡兵馬布防圖,他才知道,他錯得有多嚴重,是假的,竇猗房交出去的那份本身就是假的。
然而,插進他心髒的刀子遠不止這一把,有一天他無意間問起胡太醫:“怎麼我體內的血蛭最近都感覺不到了?”
胡太醫非常驚訝地看著他,半晌才說:“您……您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