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1 / 3)

蓬山此去無多路

“我——剛才聽到了——琴聲——”在一片哀戚的哭聲中,有人做夢一般地說,“我聽見了‘巢螭’的琴聲,我以為——我已經等到那一天了——”

太宗回過頭來,門口站著一個懷抱古琴的白衣女子,一頭青絲半黑半白,看起來,竟是一頭灰發,雖然是灰發,但是不減她風姿如畫,眉目宛然!灰發!太宗緩緩地把目光轉到容隱的白發上,似有所悟。

“姑射姑娘!”書雪抬起頭來,顫聲道,“你如果早來一步,你如果早來一步……”他說不下去,聲音全部哽在喉頭。

姑射就像沒看見這屋子裏所有的人,她也沒看見什麼太宗皇帝,她眼裏,隻有容隱。隻聽她依然做夢一般地道:“我不放心,我始終不放心,我……隻是想偷偷地來看你一眼,然後就回梨花溪。我知道你不會有事,是我自己不放心……”她筆直地向容隱走去,輕輕地在他前麵坐了下來,輕輕撫摸著容隱那一頭早已雪白的頭發,“然後我聽見‘巢螭’的琴聲,你彈得那麼平靜,那麼高興,隻是有點遺憾,我以為——我以為我已經等到了,你可以離開這裏,到梨花溪娶我的那一天,我聽著琴聲——就慢慢地走過來,我以為,你會在這門口等我,看見我,你一定會很高興……”

萬籟俱靜,每個人都聽著她自言自語,眼裏都有眼淚。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姑射一個字一個字低吟,深吸一口氣,她顫聲道,“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

“姑射姑娘!”書雪看見她的眼角流出血來,忍不住爬過去拉住她的衣角。

姑射充耳不聞,突然血珠子從她的眼角掉了下來,“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她不在乎血淚在她的白衣上點出朵朵桃花,“你如果真的記掛著相逢,你又怎麼能這麼狠心——這樣離開我?”

“姑娘!”書雪失聲喊道。

姑射衣袖一震,書雪立刻被她震了出去,跌在一丈之外。

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要怎麼承受這個痛苦?

姑射陡然站了起來,順著她站起來的起勢,她揚起了烏木琴,隨著她傾盡全身之力,一下砸了下去!

“姑——”人群中不知道誰發出了聲音,但是被眼前姑射的悲慟震住了,沒再發出第二個音。

“碰”的一聲大響!

烏木琴木屑紛飛,姑射白衣激蕩,被碎琴的反震之力震退了一步,雙手握著烏木琴的半塊殘琴,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容隱所抱的“巢螭”碎琴旁邊。

她本是最愛琴的人,她本是——最顧惜琴的人,她本是——橫琴飄然來去,絲毫不被塵世牽掛的女子!如今,她碎琴悲慟,那是表示,她今生今世不會再彈琴了!她的琴,和她的心,一起死去,一起碎了!

“我帶你走,去梨花溪,你說過要帶著花轎來娶我的……”姑射放開烏木琴,抱起了容隱,自言自語,像一個幽靈,抱著她已經碎裂的珍寶,要去尋找已經失去的美麗。

“攔住她!她要把容隱少爺的遺體帶到哪裏去?”容府裏突然有人大叫。

但是太遲了,姑射抱起容隱,輕輕一折腰,越過圍牆,飄然而去。

看著他最後微笑的樣子,姑射不舍也不願把他埋進土裏。

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睫、他的白發,她口齒啟動,卻沒有說話。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手裏,與心裏,一片冰涼。在瀘州梅嶺的山穀,他那一次失控地啞聲問她,“我該拿你怎麼辦?”如今,是不是要她追下地府抓住他,反問一句,“我該拿你怎麼辦?你怎麼——可以不守約誓?你怎麼忍心,讓我空等……”

“容隱……”姑射坐在她梨花溪的床沿,把容隱放在床上,就像看著一個沉睡的人,她不想把他埋進土裏,如果一定要埋葬,他應該被埋葬在月裏,孤月如人,人如孤月,這紅塵的泥石,會玷汙了他……

“左邊一支,右邊一支;前麵一支,後麵一支……”

姑射愕然,她在極度哀慟的時候,居然有人在她門外跳來跳去,不知道在胡說八道一些什麼?她目中殺氣一閃,陡然自牆上拔劍,她一直有劍,但是隻作裝飾,從來不用,這一次,她是真的動了殺機!“當啷”一聲長劍出鞘,她“砰”的一聲推門而出。

門外拿著小旗子插來插去的人居然是聖香!

姑射呆了一呆,“你——你在幹什麼?”

“我在做法。”聖香嘻嘻一笑,揚手把一支黑色的小旗擲了過來,釘在門楣上。

“你——你不要胡鬧!他已經死了,你不要在他靈前胡鬧!否則,我一劍殺了你!”姑射橫劍在手,冷冷地道。

“喂喂喂!你有沒有搞錯?他雖然死了,但是他的鬼魂還沒走多遠呢,我一時找不到神仙隻好去求惡鬼,把他的鬼魂抓回來,還給你!”聖香還在左跳右跳,但姑射已經看出,他並不是隨便亂跳,而是陰陽九宮陣,那是傳說中用以溝通陰陽的奇陣!

“鬼魂?”姑射看著聖香“做法”將信將疑,“你真的——可以把他還給我?”

聖香聳聳肩,“靈不靈我也不知道,是有個惡鬼要我做的,其實能不能把容容的魂魄找回來,要看那老鬼到底有沒有賣力,我插這個,其實沒什麼用的!”他一邊說“沒用”,一邊繼續插。

“惡鬼?”姑射退了一步,“我不相信!這世上沒有惡鬼!”

“好了!”聖香不理她,反而對著天大叫,“喂!降靈啊,你到底找到容容沒有?你找不到,不要怪我放火燒了你的祭神壇!一、二、三!容容如果活不回來,我立刻燒了祭神壇!拆了你的千年死人骨,丟到河裏喂烏龜!”他一邊叫,一邊衝進屋裏。

姑射莫名其妙,聖香衝進屋裏,她身子一閃,擋在容隱床前,“幹什麼?”

聖香對著她背後探頭探腦,“看看他活回來沒有啊?你看看他活了沒有?”

姑射身子僵了一僵,雖然,她不怎麼相信聖香的“做法”,但是,要她再承受一次失望與絕望,她居然不敢回頭!

“你幹嘛不動?”聖香早就嫌她礙事,隻不過他頗有自知之明,知道打不過她,也不敢硬闖,隻好在原地大叫,“喂!容容啊!你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是死是活你說一聲,我好找降靈算賬去!”

他——他早已死了,又怎麼會回答你?姑射的眼淚掉了下來,但在這時,卻有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姑射心頭大震,驀然回身,隻見容隱居然睜開了眼睛,對著她淡淡的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他垂在床邊的手拉住了姑射的白衣,握得雖然無力,卻足以令姑射動彈不得!

“你——你——”姑射顫聲道,她突然全身一軟,跌坐在地上,抱著容隱的手臂,放聲大哭!

她哭得肝腸寸斷,淚盡血流,但是容隱的眼中是溫柔與欣慰的光彩,他無力地閉上眼睛,雖然臉色還是冷冷淡淡的,卻已經足夠令人看了感覺溫暖了!

聖香一邊看著,笑嘻嘻的,他對著空中不知道什麼東西眨眨眼睛,打了一個讚賞的手勢。

過了一會兒,容隱又睡著了,他是心血耗盡而死,雖然人活回來了,但是精神非常差。

姑射看著他睡去,滿臉是淚,卻終於露出一個微笑,回過頭來問聖香,“你——怎麼做到的?”

聖香“啪”的一聲打開他不離手的折扇,得意洋洋,“你知道嗎?在朝廷中,有‘五聖’的大名。”

姑射搖頭,她不知道,她見過的官加起來不超過五個。

“五聖,就是我、容容、岐陽、聿修,和剛才在這裏飛來飛去的那個家夥。”聖香得意地指著空中,姑射卻什麼也沒看見。

“岐陽那家夥你見過了,也就是蒙古大夫一個,醫術馬馬虎虎,治不死人就是了。聿修掌管律法,人又麻煩脾氣又壞,不過你不認識他,我也就不說啦。容容你認識了,我你也認識了,還有一個,就是祭神壇的降靈。”聖香大吹法螺,“降靈是個鬼魂,你見過鬼魂嗎?”

姑射淡淡一笑,“未嚐有此榮幸。”

“他不但是個鬼魂,還是個惡鬼,就是那種死的時候死不瞑目,有夙願未了,所以無法投胎的那一種怨鬼。”聖香掐住自己的脖子作吊死鬼狀,“降靈是個死了一千多年到現在還是夙願未了的那種惡鬼,很恐怖的。”

姑射依偎著沉睡的容隱,心情很滿足,很平靜,所以無論聖香說什麼荒誕怪異的事情,她都會有很好的心情去聽,“不會很恐怖吧?”她輕笑,“很恐怖,你們怎麼能夠成為朋友?”

聖香掃興地收起折扇,往椅子上一靠,“不好玩!你一點也不像愛聽的樣子。”

姑射哭笑不得,隻好順著他的口氣,“好好好,他很恐怖,很恐怖好不好?還青麵獠牙,血流三尺,夠了沒有?”

聖香這才有興趣繼續說,“他的千年死人骨被埋在皇城外三十裏地的祭神壇裏麵,所以他的魂魄就吊在那裏,不能長久的離開祭神壇,因而也弄得他無法實現他的夙願,在那附近吊了一千多年啦!他有一千多年的道行,大概就是很厲害啦,反正我也沒見過,據他自己說,很厲害啦。”

“他自己說?”姑射皺眉,“你們都認識他?可是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居然認識一個有千年道行的鬼魂。”

“容容當然不會告訴你,容容是那麼嚴肅的人,”聖香咳了一聲,極力地板起臉作容隱那種冷冷淡淡、負手孤絕卓然的樣子,但是怎麼看怎麼不像,“他的事情多得要命,人人都要找他幫忙,也人人都要找他麻煩,他怎麼會有閑情和你說鬼?”

姑射啞然失笑,說得也是,低頭看了容隱一眼,她心中此刻的滿足無法訴說,“降靈很厲害,然後呢?”

“然後?”聖香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然後容容為了朝局穩定,國泰民安,他做了太多事情心血耗盡,累死了。”

姑射黯然,“這個時候,可不可以不說這些?”

“可以!”聖香睜開一隻眼睛,眨了眨,“你們都在容府哭喪,那有什麼用?我本想找個神醫來救他的,但是神醫臨時不在,我找不到人隻好找鬼,不然容容怎麼辦?”他剛才說岐陽是個“蒙古大夫”,到了有用的時候,就變成了“神醫”,而聖香也滿不在乎。

“你去找降靈,要他把容容的魂魄找回來?”姑射凝視著聖香,她沒有如此感激過一個人,感激,從來不是姑射應有的感情!

“是啊,”聖香心裏得意洋洋,姑射不知不覺跟著他叫了“容容”,而她自己還不知道,嗬嗬!他真是大有魅力,感染力十足!“降靈說容容也有心願未了,所以死魂不安,不入地府,如果不拖回來,就和降靈一樣變成孤魂野鬼了。”聖香突然道,“姑射,說真的,你和容容都應該感激降靈,否則容容無法投胎,你永生永世也等不到他!”他眨了眨眼睛,“不要感激我,感激降靈。”

姑射全身發寒,如果他真的如此死去,她居然——會永遠無法和他相遇,無法和他重逢!“我要去祭神壇,把降靈的屍骨拿出來,”她含淚微笑,“等他好一些,我和他一起去!一起拜祭降靈。”

“不用啦,那死鬼最討厭人家拜他,”聖香聳聳肩,“他的千年死人骨是挖不出來的,早和石頭化在一起了,除非你把整個祭神壇搬走。”他用折扇敲敲容隱的手,“容容,你聽到了,大家都很關心你,誰都不希望你死,連已經死掉的都不希望你死,你有這樣一個好老婆,不要再隨隨便便死掉了,你這叫做荼毒眾生你知道嗎?會弄得我很忙啦!你為大宋做的已經夠多了,這一次活回來算你運氣,如果有下一次,你還不知好歹,我把你的死屍丟到河裏喂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