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射忍不住要哭又覺好笑,容隱微微挑開眼瞼,看了聖香一眼,“大宋——已經與我毫無關係,我所做的,隻求心安,不求其他……”他凝視著姑射,緩緩地道:“從今以後,我活著,隻為你一個人……”
“我知道。”姑射輕輕掠開他的白發,“你睡吧,我給你彈琴。”
入耳這句熟悉的話,容隱笑了,但是卻微微皺眉,“你的……琴呢……”
姑射話說出了口,才記起烏木琴已經被她砸了,呆了一呆,才笑道,“我忘了,碎啦,被我砸碎了。”她說這話,情不自禁地看了聖香一眼。
聖香嚇了一跳,“你看我幹什麼?我隻會救人,不會救琴。琴是你自己要砸的,關我什麼事?你不要以為容容可以起死回生,連你那烏木琴也要我幫你起死回生?我又不是裱糊匠!”他一邊說,一邊從椅子上一閃而去。
“我隻不過想說,很感激他救了你,也救了我。”姑射看著容隱的眼睛,柔聲道,“他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容隱隻是笑笑,“你的琴……我可以……幫你刻一個新的……”他低聲道,“梅嶺……有上好的梧桐木……我每次路過那裏,都在想,哪一天我可以幫你做一個新琴——就像——當年一樣——”
姑射盈盈一笑,“你一直記掛著我,雖然臉上無情,但是心裏從未忘記。”她低下頭,緩緩地把自己的香唇靠近了容隱的唇線……
當年,她的第一具瑤琴被強敵震碎,烏木琴,是容隱幫她新製的——多年以來的夢想,居然,可以重現——
蒼天,你真是太厚待我們了,我很感激!很感激!
茶煙嫋嫋。
姑射在煮茶,容隱恢複得很慢,他自己也很奇怪,他的武功並沒有失去,但是身體恢複得很慢,精神也很差,很容易不知不覺就沉睡過去。
姑射心裏很擔憂,但是臉上她從來不顯得憂鬱,對著容隱,她一直笑顏燦爛。
也許,人死之後複生,和受傷之後休養是不同的。她心裏盤算,要去祭神壇見一見降靈,她不知道要怎麼見,但是,她要去,她要去問清楚,要如何做才能使容隱恢複之前的健康?如此下去,他會連為她新做一個新琴的能力都沒有,驕傲的容隱,他能接受嗎?
在她煮茶的時候,容隱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過了一會兒,他緩緩伸手支起額頭,“我又睡著了?剛才我們說到哪裏了?”
姑射盡量不顯現她的憂心,笑道:“說到,什麼時候嚐嚐建安名茶青鳳髓。”
容隱笑了笑,“嗯,湖州的顧渚紫筍也不錯。”
姑射一邊扇火,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容容,你是怎麼認識降靈的?為什麼我都看不見他?”
容隱皺眉,“怎麼你也跟著聖香胡鬧?”
姑射這才發現,她居然跟著聖香叫“容容”,俏臉一紅,她忍不住好笑,“可是這名字實在很順口,嗬嗬!你會在乎嗎?”她衣袖一拂,把沸水倒進茶壺,“聖香實在很好玩呢!”
“對聖香——”容隱目中光華一閃,顯露出銳氣,“我一直有四個字的評價。”
“深不可測?”姑射把一杯沏好的茶放在容隱麵前,嫣然一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你會認識降靈這種奇怪的東西,一定是聖香在一邊胡鬧。”
容隱點頭,“深不可測,四權五聖,誰都深不可測,如果看見聖香胡鬧而輕視了他,那就是愚蠢了。”
“燕王爺輕視了你,所以他就付出了代價。”姑射輕笑,“我真想好好認識你的朋友,如果都上江湖闖蕩,真不知道那些頑固僵硬的武林名宿們,會有多麼驚訝!”她淺呷了一口茶,“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降靈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容隱淡淡地道:“事情其實很荒唐,聖香是趙丞相的兒子,但是你也知道,他從小就是那副樣子,仗著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到處胡鬧。有一天,丞相實在氣不過,把他關在書房裏,要他讀書。”他也忍不住微笑,“結果聖香書是看了,看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書,什麼占卜算卦的,什麼稗官野史,正經書全不看!把丞相氣了個半死。第二天,聖香就帶著本古書,跑到祭神壇去念咒招魂。”
“念咒招魂?”姑射真是佩服,這樣的事情他也做得出來?“他相信那些書上寫的是真的?”她也見過不少古書上有遺留的符號咒語,但是從來不當一回事,聖香居然信了?
“他說試試看,”容隱好笑,“他其實也不信的,你沒看見,降靈出來的時候,把聖香嚇得心病發作,差一點送了命。”
“聖香有宿疾?”姑射訝然,看不出他精力十足活蹦亂跳,居然身上帶病?
容隱點頭,“他先天不足,據說心肺之間,缺少了一些什麼。”
姑射驚訝過後,笑道,“那他還這麼胡鬧?”原來要見降靈是要念咒的?這個她可從來沒想過,“怪不得丞相雖然生氣,卻還是縱容他。”
“那時候聖香才十六歲,”容隱笑笑,“我還沒有做官,岐陽剛剛來到開封,聿修連《大宋刑統》都還不會背,我們還很年輕,聖香說要招鬼,我們全部都去了,其實包括聖香在內,我們誰也不信。”
“那真是一段很美好的時光,是不是?”姑射溫柔地道:“比你日後在朝廷中的生活要快樂得多。”
容隱淡淡一笑,“但是現在,除了聿修,我們都離開了,如果最後連聿修都離開,我們的日子,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簡單快樂。”
姑射心中憐惜,他為官的幾年費盡了他所有的心力。握住他的手,她一定要他過得像從前一樣快樂、一樣健康,“你們全都去看聖香招魂?然後呢?”
容隱無奈地道:“然後聖香就拿著那本破書念咒,念了好幾次,降靈就突然從祭神壇下麵冒了上來。”他回想著當年的情景,忍不住好笑,“聖香嚇得臉色蒼白,差一點沒昏了過去,岐陽跑過去急救,聿修那時候走神,他根本就不信聖香胡說,他也沒看前麵,降靈一出來,就對著我。”
“你不害怕?”姑射好奇,“聖香說降靈很恐怖,”她學著聖香做吊死鬼狀,吐出舌頭,“他說是這樣的。”
容隱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心中無限憐愛,卻不知要如何表達,他真的愛煞了這個女子,無論他曾經多麼不想愛,多麼不情願,但現在,他很快樂,非常快樂。“聖香的話你也信?”他笑道,“他在嚇唬你,降靈怎麼可怕了?”他現在回憶起當年,心情非常愉快,而讓他有心可以去回想追憶的,是眼前的她。這些事,他隻會說給她一個人聽,他的快樂,也隻會給她一個人分享。“降靈是很——”他考慮了一下用詞,“很漂亮的。”
姑射一怔,睜大眼睛,她沒聽過,有人會用“漂亮”兩個字來形容一個死了一千多年的鬼,而且這兩個字居然是從容隱嘴裏說出來的?容隱是不會開玩笑的人!“很漂亮?他是——男的還是女的?”“他當然是男子,”容隱揚了揚眉,“聖香隻是看見一團白白的東西飛了上來,直覺有鬼才會嚇昏,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降靈讓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活人,但是他很漂亮,也不會令人害怕。”
“這樣就看見了?念一念咒,就看見降靈?他很好說話嗎?”姑射小心翼翼地套話。
容隱搖了搖頭,“我隻知道聖香那時候念的是迎神曲,很普通的符咒;至於降靈好不好說話,和他說了話會怎麼樣,你要去問聖香,我其實並不知道。”他淡淡地道:“你知道,我對這些東西素來是不好奇的,對於降靈,我也就看過那麼一次,那一次聖香病發,我們要立刻送他回家休養,哪裏有心情去和鬼魂說話?”
真是容隱的性格!姑射苦笑,看來,容隱真的是不清楚,但是至少她知道了符咒原來是迎神曲。“以後聖香經常去祭神壇?”
容隱沉吟,“以後?以後我很快就做了同知樞密院事,降靈的事我很少關心。”他看了姑射一眼,慢慢地問,“你是想去見降靈嗎?”
姑射心裏一跳,她居然——在容隱眼裏,猶如透明!“我——”她歎了口氣,承認,“不錯,我想去見降靈,我想問他,為什麼你的身體到現在還不好?”她握住容隱的手,“已經三個月了,你是身負武功的人,不可能仍然是這樣,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睡著,我都好害怕你永遠都不會醒!我不能再看見你死,我會發瘋的!”她的手在顫抖,容隱感覺得到。
“降靈是鬼,不是大夫,”容隱凝視著她,“不要去,我會好的,我已經死過一次,現在還可以坐在這裏和你在一起,你不應該——就很滿足了嗎?”他溫柔地反握住姑射的手,“我現在很開心,很滿足,那就夠了。”
“為什麼不讓我去?”姑射搖頭,“我希望你可以更好一點!”
“因為見降靈是很危險的事!”容隱微微變色,聲勢陡然冷厲起來,“不要去!降靈是怨鬼不是神仙,你明白嗎?他不是好人!他是怨鬼,怨靈!是有殺氣的!厲鬼一出,勢必見血!你知道嗎?”
“可是他可以救你!”姑射大聲叫道,“他救了你,並沒有傷害我們任何一個人啊!”
“那是因為聖香付出了代價!”容隱冷冷地道:“因為降靈當聖香是朋友,你卻不是!”
“但是你難道不是降靈的朋友?”姑射冷冷地反問。
“降靈的朋友隻有一個,是聖香,聖香為降靈做過許多事,我為降靈做過什麼?”容隱冷冷地道:“姑射,不要一廂情願好不好?容隱——不需要乞憐!我能活了過來,我感激降靈。活了過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我並不需要為了活得更好去求他!他並不欠我,我也不欠他!”
姑射停了下來,心中無限憐惜,“我知道,你很傲氣。”她溫柔地凝視著容隱的眼睛,“對不起,我給你道歉。”
容隱微略收斂煞氣,微微一笑,“我沒有生氣。”
姑射嘴巴上道歉,但是心裏卻沒有打消要去見降靈的打算。降靈是鬼,隻有他才最清楚,為什麼容隱死而複生會這樣?雖然容隱警告她降靈很危險,但是姑射並不在乎,她這麼多年江湖闖蕩,如果怕危險,豈不是笑掉了大把人的牙齒?
她是姑射,她往往就是想做就做的。
夜裏,在容隱睡著的時候,她悄悄地去祭神壇“見鬼”。
皇城三十裏
祭神壇
這裏樹木眾多,枝高葉茂,夜裏鬼影幢幢,月光根本不能穿過樹林,一片漆黑。
隻有在祭神壇的最中心,因為那是個高高的石台,草木不生,所以才有月光照在那裏。
姑射凝視著那裏,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照在祭神壇中心的月光特別明亮,像冰晶一樣。
這樣的地方,如果說有鬼,那還真不稀奇。姑射心裏淡淡的自嘲,環目四顧,她低聲叫道,“降靈!降靈!你在嗎?”
等了一會兒,寂然無聲。
姑射無可奈何,隻好輕聲念《迎神曲》,“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銜冤昔痛,贈典今榮。享靈有秩,奉樂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