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1 / 3)

青鳥殷勤為探看

一個月之後。

湘江之上,一葉扁舟順流而下。

江風瑟瑟,吹得人發絲貼鬢而飄,衣袂向後扯動飄蕩。

一個青衣男子負手站在舟頭,迎著江風,在扁舟順水而下遭遇險灘礁石的時候,都站得筆直,絲毫不為眼前的驚險所動。負手望天,站在舟頭,順水而下,這樣孤高的氣勢,自然這青衣男子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一個白衣女子盤膝坐在舟尾,膝上橫著一具瑤琴,遠遠看去,隻見容顏如花,可惜一頭青絲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已經變成了灰發。

再看舟頭的青衣男子,居然是一頭白發。

雖然發色讓人看起來很不協調,但是顯然這兩個人並不怎麼在乎。青衣男子凝視著天空的風雲變幻,白衣女子輕輕的彈琴,琴聲混合在湍急的流水聲中,卻依然清晰。

“流落征南將,曾驅十萬師。歸罷無舊業,老去戀明時。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茫茫江漢上,日暮欲何之?”白衣女子自然是姑射,她悠悠彈琴,慢慢的念了這一首詩。這首詩原本有老將歸罷的蒼涼之意,但是姑射念來,卻是別有居心。

青衣男子是容隱,聞言眉頭聳動。他知道姑射是在問他,像他這樣“曾驅十萬師”的人,隨著她歸隱,隨著她江湖漂泊,是不是會覺得委屈?當然還有一半她是在調笑,說容隱過去的無限風光,榮華富貴,如今都已經過去了。

“我為大宋死,為你生。”容隱沒有回頭,隻是簡短地回答了這一句。

姑射看著他,心中有無限驕傲,這樣的男子!她不知道要如何去說愛憐,心中的激動喜悅,無法用言語表達。“容隱,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她柔聲問。

容隱眉頭微蹙,“說過了。”

“那我再說一次好不好?”姑射放下瑤琴,從後麵抱住他的腰,把臉靠在他的背上,閉上眼睛,“我真的好愛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感激蒼天把你還給了我。”

容隱這樣冷的人,也稍稍融化了冷厲,略略轉過頭他輕輕摟住姑射的肩頭,“我也感激。”他沒有姑射說得那麼動情,但是姑射知道,對於容隱來說,這樣就足夠了!

“卿卿我我也要挑個地方!這裏是湘江鯉魚塞的地盤!是你們執意要從這裏的水道過去,打傷了我幾個弟兄嗎?”岸邊突然冒出一大幫人,為首的一身黑色,約莫四旬,“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就是你們了!”

姑射和容隱微微一怔,他們兩個要從這裏放舟,憑他們兩個的武功,怎麼可能會驚動這什麼“鯉魚塞”的人?一男一女?打傷了鯉魚塞的人?

姑射微微一笑,低聲道:“容大人,你是不是覺得很冤枉?”

容隱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

“江湖生涯就是這樣了,時不時有意外,但是有時候也會遇見高人,有時候寂寞,有時候也很有趣。”姑射輕笑,並不把什麼鯉魚塞放在眼裏。

容隱淡淡地道:“我既然決定隨你行走江湖,就絕不後悔,寂寞也好,有趣也好,我都陪你。”

姑射揚起了柳眉兒,“一言——”

容隱接口,“九鼎!”

姑射嫣然一笑,容隱也眼有笑意。

旁邊的鯉魚塞眾人看著這兩個人居然繼續卿卿我我,根本就不把他們塞主的話當話,不禁喧嘩,“給我砸爛他們的船!讓他們下水!”

在一片喧嘩聲中,姑射弦中一劃,新製的桐木琴“錚然”一聲,剛才大叫要鑿船的大漢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竟然已經被琴聲震傷!

大漢身邊的人扶助他,驚怒交集,“你用了什麼妖法傷了我們二哥?你這妖女……”

妖法?姑射啞然失笑,緩緩撥弦,“他隻是受了一點輕傷。”

容隱就站著看她應付這幫江湖漢子,說實話,他很少看見這樣的場麵,看著也頗覺新鮮。

她隨隨便便就可以讓任意一個人“受一點輕傷”,那麼她如果要殺人,這些人豈不是幾下就全部死光?鯉魚塞的人臉上變色,緩緩退開了一段距離,“姑娘是什麼人?如此武功,當不會和我們鯉魚塞為難,我們並沒有得罪姑娘。”

姑射聽而不聞,扁舟順水慢慢而下,“水道並非你鯉魚塞獨有,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她答非所問,目光凝注在琴上,慢慢的撥了一首新曲,低唱,“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

扁舟漸漸遠去,姑射白衣如畫,漸漸沒入了江河與天的遠方。在她的前方,那負手的青衣男子始終未發一言,居然自始而終,一眼也沒有向鯉魚塞那些人看來。他看的,隻是那船上的白衣女子,眼裏的光彩淡淡的,似有情,似無情,但是別人看著他看白衣女子的目光,不知不覺也會跟著他看癡了。

“我們遇上了高人……”那塞主喃喃自語,突然醒悟,“啊,琴聲傷敵!難道她是——”

“浮雲般的女子,江湖傳說中的女子,姑射。”這一句並非有人回答,而是那個時候每個人心中同時浮現的一句話。

浮雲姑射——居然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她這個江湖弟子心中最美的夢,已經結束了。

那個伴在她身邊的男子是誰?江湖上從未聽說有這號人物,他是誰?

他是誰?

這個疑問,在姑射和容隱行走江湖的時候,有無數人這樣懷疑過、詢問過。他武功卓絕,冷靜睿智,氣宇森然,似乎小小的江湖根本容不下他,他的才華,在什麼江湖紛爭之中隻是大材小用而已。他到底是誰?是誰?是誰?

但是無論怎麼打聽,卻始終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誰,因為——除了極少數的人,沒有人會把他和一個已經死了很久的朝廷大官聯係在一起。更何況,這名大官死亡之後,朝廷也已經很少提起他的名字——因為一提到他的名字,皇上便要心情鬱鬱許久。

江南羽與江南豐自然知曉是容隱,但是姑射和容隱既然有意隱瞞,他們自然也不會說。

由於他冷然威儀,氣宇參天,加之一頭白發,江湖中人代稱為“白發”。

姑射和容隱如此遠去,直到看不見鯉魚塞的人,容隱才淡淡一笑,“江湖歲月,如果常有意外,也是熱鬧得很啊!”

姑射盈盈一笑,“我是不是很蠻橫?”

容隱笑笑,“蠻橫?”他轉過頭來,難得笑得溫馨,“我現在知道為什麼當年武林大會上你的話居然比江南羽更有影響力。”

“為什麼?”姑射好奇。

“因為你真的像個仙子。”容隱微笑,“高不可攀的仙子。”

姑射啞然失笑,“仙子?”她凝視著他,慢慢地道:“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看見我為你癡狂的樣子,為你哭,為你落淚,為你——去見鬼。”她笑顏如花,“我隻是女人。”

容隱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像撫摸著一件舉世無雙的珍寶,小心而憐惜,“我不會再讓你哭。”

姑射嫣然輕笑,手指微動彈奏了一曲《清平樂》,心情溫柔至極。

容隱靜聽,氣氛此刻溫柔多情。

突然之間,遙遙有歌聲傳來。

“……怨恨苦於無人聽。漢月悲風嗚咽在,千古煙雲哭風情……”

這歌一傳來,姑射陡然覺得琴聲受到壓製,她這瑤琴灌注了她的內力,激蕩而出,可以殺人不見血的,此刻卻居然受到歌聲的壓製——原因無它,必然是這個人的歌聲也一樣可以傷人於無形!

她立刻換了一曲激昂的《劍器近》,琴聲錚錚然,有肅殺之音。

遠處的歌聲漸漸靠近,“……紅顏白骨如相親,孤笛吹血獨有音。誰知滄海人如許,玉碎江南月未明。”

姑射琴聲相抵,隻覺得這個對手吐字清晰氣脈悠長,內力絕不遜色於自己,心中暗暗吃驚,她不知道江湖上什麼時候出了這樣一號人物?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惡意?忍不住看了容隱一眼,她生怕這樣的殺人之音相鬥會傷到了容隱。一抬頭,卻看見容隱眼中微微有一層笑意,等到來人唱罷,才淡淡地道:“兵甲刀劍冷於冰,怨恨苦於無人聽。漢月悲風嗚咽在,千古煙雲哭風情。紅顏白骨如相親,孤笛吹血獨有音。誰知滄海人如許,玉碎江南月未明。六音,這一首《清恨》,是則寧作的?”

姑射剛剛感到驚訝,岸邊有人懶洋洋地道:“你真聰明,怪不得則寧老是誇你,一聽就知道這麼淒淒慘慘的詩絕不是我作的。”

容隱淡淡地道:“我從前在聖香那裏聽過一次,你怎麼會在這裏?皇上準你離開開封?”

他這麼一問,姑射才知道,這位可以以歌聲殺人的男子,居然也是容隱的舊識。看了岸邊一眼,她看不到人,心中很是詫異,朝中有這麼多高人,真是臥虎藏龍,可敬可怖!

六音懶懶一笑,“皇上準我?我跑啦,我忙得很,沒空給皇帝老兒唱歌跳舞賣弄風情,我忙著追老婆去!”他這樣說話,不知為何,聽起來很有一種令人怦然心跳的魔魅的感覺。慵懶,但是迷蒙給人誘惑。

那是一種——風情萬種的感覺!姑射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形容一個男子,但是這位沒有見過麵的“六音”的確風情萬種!

容隱略微顯出了詫異的神色,沉吟道,“你也離開了?”

岸邊未現身的人卻反問,“你也離開了?”

容隱頷首。

六音遙遙的笑,“稀奇稀奇!恭喜恭喜!”他一直沒有露麵,聲音卻漸漸遠去了,“容隱,其實我並不討厭你,日後江湖相遇,我請你喝酒,現在我追老婆去,暫時沒空……”

姑射失笑,“當真是很奇怪的人。”她抿嘴微笑,“不給我說說你認識的朋友?像這樣偶然撞上了一個就已經讓我很吃驚了。”她抬頭看著容隱,柔聲道,“坐下來,把你從前的故事說給我聽好不好?”

容隱坐下來,嘴邊慢慢泛起了微笑,“從前的故事?”他一麵回想,一麵心裏慢慢的溫柔起來,當初——並不覺得和這麼多人相識是幸。也不知道,如今無官無事,坐下來回想,居然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他凝視著姑射,如果他永遠不離開官場,他就永遠不知道,相識和回憶都是一種緣分、一種福氣。姑射——你要我怎麼愛你?怎麼感激你才足夠?

扁舟輕輕的晃蕩,容隱的語氣淡淡的,依然沒什麼感情,但是姑射聽得懂他話中的真心,“朝中曾經有四權五聖。我,聖香,岐陽,聿修,降靈是五聖;上玄,則寧,通微,六音是四權。其實,分別四權五聖隻是一些閑人喜歡,你都很清楚,就算是同稱五聖,我和降靈根本就毫無交情,因為他和聖香很熟悉,所以大家說起來,都把他算在五聖之中。”

“大家?他們不怕鬼?不覺得降靈很可怕?”姑射詫異。

容隱淡淡地道:“誰也不知道降靈是鬼,販夫走卒隻知道他是聖香的好友,你知道聖香的脾氣,他最喜歡胡說八道,在開封誰也沒有他名氣大、他鬧的事情多。”

“如此說來,四權五聖,隻是兩群比較要好的人。”姑射聽懂了,“六音和上玄要好些,所以他就算在四權,你和聖香熟悉,你就算在五聖?”

容隱啞然失笑,“你也認真了?算在四權中還是五聖中,很重要嗎?”他回想,“對我來說,他們都是人才,難得一見的人才,各有所長,是朝廷裏幾個特立獨行的怪人。”

姑射低笑,“果然是怪人,你冰冷孤傲,那也就算了;聖香稀奇古怪,我到現在看不透他;也看不懂他,降靈單純可愛,善良純潔;岐陽我隻見過一次,也有點稀奇古怪,總之都不像個正經人。”

容隱淡淡一笑,“你沒見過聿修,他就不稀奇古怪,他嚴肅得很,做起事情認真得誰都受不了他。”

“比你如何?”姑射玩笑,“你難道就不嚴肅?不認真?”

容隱真的想了想,忍不住微笑,“我做的事情比他多,但是他的態度比我認真。我記得有一次,我向他詢問大宋人口,我要募兵需要人口數目作參考,那本不是聿修的職責,我也是偶然開口。結果過了一天,他告訴我,是四百一十三萬兩千五百七十六戶。”

姑射訝然,“真的假的?”

容隱笑笑,“我也很驚訝,問他從哪裏來的數字,你知道他說什麼?”他本難得這樣和人開玩笑,但是麵對姑射自然不同。

“什麼?”姑射好奇。

容隱答道,“他說,‘算的。’”

“啊?”姑射忍不住好笑,“果然也是怪人。”

容隱莞爾,“也不算怪了,比之聖香岐陽,那是小巫見大巫。”

“那六音呢?”姑射問,“他的歌聲絕不比我這琴聲差,這麼好的武功,居然給皇上唱歌跳舞?”她實在不能理解。

“六音?他那是一時興起。”容隱輕笑,“和你一樣,他也是我行我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一時興起跑到皇宮做樂官,一時興起收了個姑娘作徒弟,結果那姑娘跑了,他也跟著跑了,真不知道要說他什麼好。”

“姑娘?”姑射好勝心起,“什麼樣的姑娘?美不美?”

“當然美。”容隱看著她,知道她在想什麼,“六音的徒弟是宮中伶女第一,怎麼不美?”

“比起我呢?”姑射問,她向來被奉為第一,雖然淡泊,但女子之間畢竟有比美之意,倒也不是她氣量狹小。

“她美不美,是六音的事,與我無關。”容隱淡淡地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她的美是世內的,你的美是世外的。”

姑射盈盈而笑,“這世上很多人讚我美,但是隻有今天我才覺得我真的美。”她輕笑,“因為是你說的。”低頭弄了幾下琴弦,她又問,“兵甲刀劍冷於冰,怨恨苦於無人聽。漢月悲風嗚咽在,千古煙雲哭風情。那首詩作得很好啊,則寧想必是一個才子。”

容隱微微一笑,“則寧是一個啞巴。”

“真的?”姑射錯愕,“啞巴?”她原本想象則寧是多情才子,文采風流,結果他卻是一個啞巴?

“四權之中,我最敬則寧。”容隱淡淡地道:“雖然他不會說話,但是他的心思、才智、武功、文采,樣樣不比人差。貴為秦王府三世子,他沒有一點嬌氣,如果說要評溫文儒雅的佳公子,我首推則寧。”他慢慢地回想,“為人則寧,為事則寧,則寧是一個很能忍的人,沒有脾氣,也不喜歡爭權奪勢,喜靜無爭。”

“這種人根本就不合適在朝廷當官。”姑射說得輕柔,卻一針見血,“上玄比他強勢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