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運通將他搖搖欲墜的身形扶住,同情地望著他,“你也就這點夠清醒了。”
手心果然挨了夫子的戒尺,並且被罰站在冷風颼颼的屋簷下。
朗朗的讀書聲與他們狼狽的模樣相映成趣,韓碩齊在心頭問候了小女娃的祖宗一百遍,越罵越不解氣,最後幹脆從台階躍下,站在雪地裏。
“碩齊!”康運通先是叫他,又怕書室的夫子聽到,趕忙壓低了聲音,“你幹什麼?”
韓碩齊氣鼓鼓地說:“火大呢,不想站了。”
康運通偷覷了一眼書室,確定沒人注意他們,這才勸康韓碩齊:“別使性子了,這是宮裏。”
“我知道我知道,宮規嘛。”韓碩齊煩躁地抓抓頭發,“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爹非要我進宮當伴讀?我根本就不想。”
康運通寬容地笑了笑,傾下身子,拍拍韓碩齊的肩,“韓大人也是為你好。”他的聲音更低,“賢殿書院是為皇子們專設,能入座在內,有朝一日,新的君主會從他們中間誕生。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良禽,當擇木而棲。”
韓碩齊回過頭來,望定康運通的眼。
“先入為主的道理,碩齊,你應該懂。”康運通低言,跳下來,與韓碩齊並肩而立,眺望遠方。
暖日高高懸空——爹說,最佳觀日的地點,是皇城的赤烏台。
韓碩齊給康運通一拳,笑道:“你這家夥,什麼時候開始經綸滿腹?”
康運通回過神來,也不多言,隻是微微一笑。
“走!”韓碩齊拉他。
“去哪兒?”康運通驚愕道。
“反正都是罰站,不如出去晃一圈再回來。”韓碩齊瞥了一眼搖頭晃腦正講到興致酣然處的彭夫子,“看他那樣子,一時半會也消停不了,走啦!”
他力氣大,硬拖著康運通從側門出了書院,不提防厚厚的積雪覆蓋了門檻,閃神之間,重重地朝前跌倒,狗啃泥地撲出去,滿嘴冰雪,冷得牙齒酸疼。
害康運通也遭他連累,一同撲在積雪之中。
韓碩齊懊喪地想果真流年不利,下意識地罵了句髒話,單手撐起身子,結果發現眼前正晃動著藍色的衣擺。
他迅速抬起眼來——
“嘿,你這死小孩!”他火冒三丈地跳起來,雙手叉腰惡聲惡氣,“還有膽子出現在我麵前?”
康運通也甚為意外。
麵前之人穿著藍色的衣袍,衣領和袖口皆有紫貂毛滾邊,黑發高高束起,燦若星辰的黑亮瞳眸正端詳著他們,臉上帶著一股冷然的高傲。
這不是之前的小女娃嗎?怎的這麼快就換了裝束?
“瞧瞧我瞅到了什麼?”小女娃的唇邊掛著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有人逃學呢。”
韓碩齊牙癢癢地拽住小女娃的胳膊,低聲恐嚇:“要是敢跟夫子說,小心我劈了你。”
小女娃歪著頭看他,口氣閑閑:“我勸你還是不要動我的好。”
她撥開韓碩齊的手,彈指揮自己的袖袍,仿若上麵帶了什麼髒東西,一臉厭惡。
韓碩齊氣極,“你這個——”
立即被康運通製止,“碩齊!”
小女娃望了康運通一眼,負手從他倆身邊走過,不忘丟下一句話:“學學你這位弟兄,比你可強上不少。”
顯然是針對韓碩齊。
韓碩齊壞心眼地伸出腳去——
小女娃被絆倒,踉蹌地撞向雪地,隻聽一聲低沉的碰撞聲,那真是結結實實跌了個狗吃屎。
韓碩齊哈哈大笑起來。
康運通臉色大變,趕緊上前,正想扶她起來,視線不期然觸及她腰間的玉佩——
其上刻有一“寧”字。
“八皇子!”
慌慌張張的聲音由遠及近傳入耳中,康運通突然明白了什麼,暗叫不好,急急擰身,衝韓碩齊叫道——
“碩齊,你闖禍了!”
龍延殿。
九龍吐珠的鑲金熏爐中,煙霧徐徐而升,一室皆是檀香的清新香氣。
禦案後的當今天子不緊不慢地翻看麵前的奏折,時不時地提筆圈點。
半炷香之後,宮人奉上燕窩銀耳,元帝揭開碗蓋,以勺子徐徐攪動一番,終於抬眼看跪在殿下多時之人。
“韓卿家,到底何事?”
“皇上。”韓忠清大氣不敢出一口,畢恭畢敬地垂首言答,“微臣教子無方,致使小兒頑劣,有眼無珠,誤傷八皇子寧王。微臣知小兒犯下大錯,全憑皇上責罰。”
“哦?”元帝拉長了聲音,“韓卿家,這可是代子謝罪?”
韓忠清聽出話中端倪,折身狠狠道:“孽障,還不快向皇上請罪?”
元帝的視線,落向了跪在韓忠清身後的韓碩齊。
“說呀!”韓忠清焦躁地推了推韓碩齊,“忘了我跟你說過什麼了?”
韓碩齊扯了扯嘴角,“請皇上開恩。”
硬邦邦的聲音,雖已降低了姿態,但元帝仍能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情願。
他一時竟有些欣賞這少年的硬脾氣,想朝堂之上,許久都沒有人摘下過麵具,未免唏噓。
“皇上。”韓忠清見元帝久久不說話,小心翼翼地開口,“微臣不敢奢求,但請皇上法外開恩,念在韓家多年為皇朝征戰,免小兒死罪。”
元帝瞥他一眼,“朕在你眼中,就這麼是非不分嗎?”他揮揮手,“韓卿家,朕雖寵溺寧王,但也不到昏庸的地步。”他再看韓碩齊,“這事,就到此為止了吧。”
聽他言下之意,韓忠清又驚又喜,“謝皇上!”
“不過朕也是有條件的。”元帝微微一笑,“從今日起,你家孩兒——唔,還有康文方的兒子,朕記得,挺書卷氣的,一道做寧王的陪讀吧。”
四年後——
皇城裏的人,都知宮中有三絕。
一是何氏雲貴妃,絕世姿容,伴君身側十數年,榮寵不衰。
二是元帝膝下皇子皇女,龍鳳呈祥二人,皆為雲貴妃所出,乃是八皇子寧王葉肖睿和十三皇女靜遠公主葉逢瑞,傳聞二人繼承雲貴妃的美顏之外,相貌肖似,深得元帝寵溺。
三是天雲宮茶花恨天高,自葉肖睿與葉逢瑞誕生之日,雙生比蒂,招搖怒放至今,不曾凋零,被人嘖嘖稱奇。
三絕皆由雲貴妃而起,宮人皆津津樂道,作為茶餘飯後的閑談,了以消遣宮中時光。
天雲宮內,雲貴妃梳妝得當,在叢容的攙扶下婷婷走出內室,但見一名身著嫩黃裙衫的美少女正托腮坐在桌旁,百無聊賴地以指碰觸恨天高的花瓣。
雲貴妃有些好笑地喚她:“逢瑞,好端端地不去儀淑齋,賴在這兒作甚?”
葉逢瑞噘起嘴,拾起自己腰間所係的掛穗擺弄,“女史天天講那些,我都聽膩了,還有,我也不喜歡撫琴作畫,成天還要弄針繡,悶都要悶死了。”她拽著雲貴妃的手臂撒嬌,“母妃,你跟父皇說說,讓我跟皇兄一道去賢殿書院,可好?”
“胡鬧。”雲貴妃斥責,抽回自己的手來,任一旁的叢容不著痕跡地打理那起皺了的水袖,“你要任性倒也罷了,皇上便是再寵你,也不會讓你入賢殿書院。”
“為什麼?”葉逢瑞不服氣地叫道。
雲貴妃歎了一口氣,拉她一道坐下,撫弄她水亮的青絲,“就憑你是一介女流,就算貴為皇女,也改不了祖宗定下的規矩。”
葉逢瑞紅潤的雙唇津抿著。
“這孩子——”雲貴妃“撲哧”笑出聲來,捏了捏葉逢瑞光滑的臉頰,“別再耍脾氣了,這些年,你小性子還使得不夠嗎?”說到這兒,她想起了什麼,語氣略帶責備,“別忘了兩年前,因你而起,韓大人的兒子差點送了性命,還有睿兒,傷得可不輕。”
回想到這兒,她的心就跳得厲害。雖說入宮十數年,但自從誕下一對子女之後,就再無所出。寧王是她唯一的兒子,天資聰穎又深得皇上疼愛,萬一出了什麼岔子——
她忍不住又睨了葉逢瑞一眼。
自己生的女兒,怎麼性子相差得那麼遠呢?
葉逢瑞沒有覺察雲貴妃的眼神,她隻氣鼓鼓地急著爭辯:“那得怪韓碩齊,哪兒是我的錯?”
“住口!”雲貴妃終於動怒,本是軟儂的音質變了聲調,“照你這麼說,睿兒都是自找的了?”
“睿兒睿兒睿兒,母妃偏心,就知道皇兄!”葉逢瑞捂著雙耳跺腳,“我才不要再聽了!”
她氣哼哼地衝出寢宮,頃刻就消失了蹤影。
“這孩子,這孩子!”雲貴妃身子顫抖,連帶雲鬢上的花簪晃動不已,想來氣得不輕。
身側的叢容趕忙扶她坐下,一個勁地為她撫胸順氣,又招宮女端上參湯,柔聲勸慰:“娘娘何必與公主計較,待她年紀稍長,有些道理,自然也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