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貴妃小抿幾口參湯,“女大不中留,改日跟皇上稟明,為她擇駙馬,將來由夫婿管教,省得再讓本宮操心。”
叢容笑了笑,“恐怕到時娘娘又舍不得了。”
雲貴妃揮揮手,屏退眾人,直到隻剩她與叢容二人,回頭去望那招展的恨天高,若有所思地低聲言語——
“叢容,你說如果當初本宮生的是雙生子該多好。”
叢容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即刻回答,直到雲貴妃又歎了一口氣,她才道:“娘娘徒添愁緒了。”
“本宮隻有睿兒這一個皇子,你叫本宮如何不惱。”雲貴妃青蔥丹寇滑過粉麵,“皇上雖對睿兒喜愛有加,但大皇子和三皇子皆為皇後所出,長幼有序,又占了宗親之利,不容小覷。”
碗中的參湯濺灑出來,落在她的上等絲質羅裙之上。
叢容俯身,拿了錦帕小心地擦拭。
雲貴妃沒動,眼中有一抹淩厲閃過,“所以睿兒是不能有任何閃失的,有他在,本宮的未來,才有希望。”
彭夫子放下手中抄書,右手拇指與食指沿著自己花白的胡須捋下,望著台下規整站立之人,眼中讚許之意明顯。
“八皇子,這篇《大賢天下八賦》寫得不錯,有見地。”他微微頷首,說出這番話來,這才環視其他人,“今日就到這兒吧。”
幾位性子稍急的皇子已起身朝外走去。
葉肖睿徐徐走出正門,肩膀被誰人輕撞了一下,執在手中的書卷掉下去。
他看著書翻地落在腳邊,眼皮動了動,單手卷了儒白的衣袖,側身迎對來人,“三皇兄。”
“八皇弟,怎的如此不小心?”三皇子葉朗陽說著,作勢彎腰,不想有人快他一步,拾起了地上的書。
書很快回到了葉肖睿手中,而他則似笑非笑地望著葉朗陽,口中卻是在對另一人言說:“碩齊,何必辜負了三哥的一番好意?”
他的聲音很低,輕飄之中還帶著一股冷潤的涼意。
葉朗陽被他那一聲“三哥”喊得雞皮疙瘩驟起,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望著葉肖睿俊逸如畫的眉目,皺起眉來,忽然想到母後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明是個男兒身,偏就像極了那妖婦!”
葉肖睿凝眉望他,“三哥,可還有事要對我說?”
“沒有。”葉朗陽回神,尷尬一笑,“我先走了。”
葉肖睿點頭,“三哥慢走。”
他望著葉朗陽尾隨其他眾皇子離去的身影,忽聞旁邊有人哼了一聲。
他轉頭望去,但見旁邊隱隱有不屑之感的韓碩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想起了當年那場不打不相識的惡仗。
他一步步走下台階。
慢了他們幾步的康運通終於跟了上來,手中還拿著彭夫子批注過後的文章。
“八皇子,彭夫子說——”康運通將文稿展開,正要說什麼,被葉肖睿打斷。
“你替我記著就行。”葉肖睿聳聳鼻,眉宇間流露出一絲厭煩,“這些文章,彭夫子喜歡,你日後便多寫些。”
康運通立刻閉嘴,小心收起文稿,跟在他身後,不再提到這檔子事。
韓碩齊摸了摸鼻子,跟了這位八皇子四年,始終未將他琢磨透徹,總感覺他年紀小小,心思倒挺深沉。
三個人一前兩後,步出書院,候在外頭的宮人撩起青轎簾,待葉肖睿進入之後,沿著長長的宮牆,抬轎朝他的住處清澗閣走去。
轎內,葉肖睿雙手交疊在膝蓋之上,垂目沉思;轎外,韓碩齊與康運通一左一右,跟在轎邊。
“碩齊。”轎中人突然開口了。
韓碩齊轉頭,轎子的窗口簾幕被揭起來,露出了葉肖睿的臉。
“行顯其外,為下;隱而不發,為中;藏而精治,為上。你懂嗎?”
簾幕放下。
韓碩齊聽得懵懵懂懂,不太習慣小自己四歲的少年說出這番隱晦的話來,但轉念一想,既然當妹妹的可以戲弄著他玩,一胎同出的兄長,又能好到哪兒去?
這麼思量著,舒坦了不少,收回了目光,打算繼續目不斜視——
“喝!”他被近在咫尺的人嚇住,反射性地跳了一步。
宮人停下轎來。
“公主。”還好康運通反應比較快,他瞥了一眼轎身,內中之人保持著安靜,“這是準備去哪兒呢?”
“沒看本公主站這兒的嗎?”葉逢瑞冷笑,又白韓碩齊一眼,“偏有那麼個楞子,沒長眼似的朝我身上撞,敢情我這麼大個人,跟木頭沒什麼兩樣。”
她不是沒看見韓碩齊氣鼓鼓地快要爆發的模樣,偏生看著有趣,故意要逗弄。
低低的笑從轎中傳了出來,接著,一隻修長的手掀起轎簾,葉肖睿端坐在轎內,“皇妹,又是何人惹著你了?”
他的語調平緩,聲音客套有禮,並不見得有多親熱待見。
這般的情緒連旁人都能聽出,葉逢瑞自然也察覺得出來。
但有什麼關係?她早就習慣了,她與他雖一母同胞,但從無親兄妹之間的熱絡往來,唯一的共同點,也就是父皇對他們同樣的寵愛罷了。
“皇兄。”她跨前一步,“逢瑞方從母妃那邊,沿途聽其他皇子們說,皇兄習文又被彭父子誇獎了。”
好假,連自己聽了都覺得有些惺惺作態。
康運通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葉肖睿氣定神閑,“那是夫子謬讚,習作上佳者,不乏他人,喏——”他指康運通,“運通的文采也不錯呢。”
葉逢瑞笑了笑,不容他含混過去,“想必擇日父皇垂詢書院,彭父子定然又要誇獎皇兄一番,母妃若是聽聞,定展歡顏。”
葉肖睿微微傾身,自轎中探出臉來,幾乎要與葉逢瑞對上。他望著那張與自己肖似的容顏,露出了同樣的笑意,“那倒是,母妃向來期望我等讀書上進。”語氣稍微停轉,尾音帶著遺憾,“要是皇妹身為男子多好,能與為兄一道領略古今聖賢精髓,也可齊頭並進。”
葉逢瑞沉默。
空氣中有暗流湧動,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詭異。
半晌後,葉逢瑞才又笑出聲來——
“那倒是。”她拊掌,麵露嬌憨,“不過逢瑞上有皇兄賢德,能作屏障庇佑,就算是逢瑞的福分了。學經史子集,日日挑燈夜讀,還要論辯國事,逢瑞一介女流,何苦為難自己?”
葉肖睿凝視她的眼,“皇妹懂得樂天知命,甚好。”
葉逢瑞的手輕輕搭上青竹做成的轎竿,她明如秋水的亮眼眨了眨,“當年母妃誕你我之時,太史令曾言龍鳳雙降,國之昌運。運道,時也,人也。既然注定你我一母同胞,皇兄和逢瑞,當是一樣,對吧?”
她的手有些顫抖,所幸掩藏在寬大的宮袖之下,無人得見。
她在爭取,她不想事事都處在下風——哪怕,隻是言語上的勝利,都能讓她稍覺快慰。
“嗯,是龍鳳雙降。”葉肖睿點頭,聲音溫和如絮,見葉逢瑞嘴角開始有了自傲的笑意,他不緊不慢地說完,“但皇妹,都說是龍鳳了,龍在前,鳳在後,注定不可並行。”
葉逢瑞笑意全無,她“嗖”地收回手,快速回身,退得太急,幾乎被裙幅絆倒自己。
“皇妹若是無事,早些回風華院吧。”葉肖睿語氣淡淡。
康運通接住葉逢瑞的臂膀,攙她而起。
葉逢瑞轉過臉來,冷麵如霜,賞了他一巴掌,“滾開!”
康運通的臉頰立即起了五個指印,他捂著臉退開,暗地裏擋住了氣憤不已的韓碩齊。
葉逢瑞回頭,麵對葉肖睿,福身一拜,“寧王,如是,靜遠明白了。”
寧王是他的封號,靜遠是她的封號。
這兩個字眼,被他人用過多次,卻是她頭一次在與他的對話中,代替彼此的稱謂。
葉肖睿眼底暗藏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他人看不透,她也看不透。
“好。”葉肖睿隻說了這一字,手心向上一抬,放下轎簾。
轎身驟起,沿著既定的方向前行。
行至五十多步,不知為何,韓碩齊忍不住回頭,但見葉逢瑞還站在後方,已依稀看不清麵容,唯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那弱柳般的纖楚身子,正以一種倔強的姿態看他們遠去。
斂目之際,他的視線與左方落在轎尾的康運通相遇,四目交錯僅一瞬,雙雙又立即避開。
那一刻,他開始不安,隱約覺得在這皇城之中,有什麼即將發生。
很久以後,他才曉得,原來這一切,並不是他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