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口!”他字字觸及葉逢瑞的隱痛,令她無法遏製地暴怒,“來人!”
話音未落,門外宮人闖入,人未近前,撲跪在地,顫音微微——
“陛下,陛下!八百裏快馬戰報,我軍、我軍——”
葉逢瑞右眼劇烈跳動一下,厲聲道:“怎樣?”
“勝了!”
葉逢瑞鬆了一口氣。
寶瓶忍不住斥責:“既然勝了,還這等慌張幹什麼?”
宮人低頭不敢答話,雙肩抖動不停。
葉逢瑞看出端倪,心知有異,“列下之事,一並報來,若有虛瞞,重罪以治。”
“是、是……”宮人哆哆嗦嗦,盡可能地述說詳盡,“我軍在姚裏穀被敵軍埋襲,激戰十日,傷亡慘烈,韓將軍重傷堅持,突圍而出,與隨王殊死相拚,兩人糾纏之下,雙雙跌入穀底……”
半月後。
姚裏穀,一隊車輦沿著陡峭山勢蜿蜒而上,直到頂峰。
夕陽似血一般殘紅,數萬人曾殊死搏鬥的戰場,荒蕪狼藉一片。
葉逢瑞站在崖邊,風聲呼嘯,黑色裙擺,隨風舞動。
她從前一步,俯視下方,深達百丈,其下怒濤拍滾。
“就是這兒?”她問。
身後的韓家軍餘部頭纏白布,一徑跪下,卸下各自隨身兵器,長長叩首,神色哀戚。
她徐徐回身,目光清冷,“誰準你們跪了?”
林允亮自隨臣中出列勸諫:“陛下,請節哀順變。”
“節什麼哀,順什麼便?”她冷冷回應,“他不過是掉下去,你們誰見了他的屍首了?”
她麵似平靜,唯有雙目血紅,似那天邊殘陽。
“陛下。”林允亮欲言又止。
“都下去。”她打斷他的話,不願再聽。
等到身後空無一人,她才緩緩蹲下身來,拾起一塊石片,用力丟下去。
石片在茫茫半空中就已看不清。
“好得很啊。”她雙手環抱住自己,覺得有些冷,“韓碩齊,都說朕心狠,豈知你狠下心來,比朕毒上一百倍。”
她嘴上罵著,不怒反笑,“你明知朕已離不開你,卻寧願與敵同歸於盡,也不願回到朕的身邊。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她握緊手腕間的玲瓏囊,“你臨去之時的那句話,還有什麼意義?”
……答應我,這一次,真的好好等,待我回來,再告訴我你的選擇……
她好好等了呀,她很認真地想要做出抉擇,可為什麼,他連最後的機會都吝嗇於給她?
是她錯得太多,所以他不願再回來了嗎?
“朕不信,朕不信!”她仰天長嘯,聲嘶力竭,回音在四麵山崖輾轉回旋,久久不絕於耳。
“信與不信,都來不及了。”
身後有人開口,同樣的哀傷,同樣的淒涼。
她起身,掩藏眼底的傷痛,轉過來,麵對那個罔顧自己命令而來的男人,“你早知道,是不是?”
那是康運通,是她的皇夫,也是韓碩齊曾經的好兄弟。
說是曾經,乃因他們的情誼間有她的介入,全然回不到過往的純淨無垢。
康運通望著她,這是他的妻,這是他的王,可是眼前,卻好陌生。
他將她擱在心裏,她卻從未允許他走近她的心。
“四年前那夜,你和他在明珠府外——我都看見。”他自揭瘡疤,強迫自己回憶那段刺痛心扉的往事,“你的心裏,當真隻有韓碩齊麼,就算到了這裏,就算明知他不可能活下來,你也選擇自欺欺人!”
響亮的耳光扇在他的左頰,火辣辣的疼痛,隨即,一封信函砸在他的身上,紙張飄飄墜地,其上,是他的親筆字跡。
“所以你就內通外敵,告之隨王行軍路線,為的就是讓隨王做好準備,在姚裏穀伏擊韓碩齊?”
她聲色俱厲,音量拔高到失去了準度,尖利得幾乎飄忽於雲頂。
她撲過去,用力捶擊他的胸膛,“三萬人啊,活生生的血肉,如今都成了具具枯骨,你於心何安?”
康運通偏過頭來,抹去嘴角的血絲,眼神麻木,“逢瑞,我寧願也成這枯骨一具,但求你能銘記我於心間,哪怕隻有一日,也足矣。”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場雪,他們三人的初遇。
若能,若能再回到那一天——
他會用盡心力,讓她對她牢牢相念,自此隻心係一人。
葉逢瑞望著他,一瞬間,淚如雨下。
他抬起手來,想要觸及她梨花帶雨的嬌容。
“他不會死。”她哽咽著,堅持著,“他是護國神武大將軍,不會死。”
康運通的手,緩緩垂落身側。
她卻停不下來,聲音啞啞:“我曾以為隻要能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有何關係?寧王說得沒錯,我明知碩齊對我情深意重,但我還是選你。因我知他的性子,就算對我怨,對我恨,到頭來,也會因情意難舍而對我不離不棄。我將親情作踐在地,放棄所愛男子,利用無辜之人,舍了這麼多,我成功了,但我剩下什麼,親人沒了,愛人沒了,朋友沒了,還有什麼,還有什麼呢?果真,一無所有了……”
一無所有,他何嚐不是?
她是皇帝,他仍是皇夫,她有沒有想過,當著他的麵,她這樣全然傾訴對另一個男人的思念,叫他情何以堪?
“你走吧。”眼見護兵從遠處上來,她擦幹淚,恢複一貫人前的強硬姿態,讓他們將康運通帶下。
臨去之際,康運通深深地看她一眼。
她權當無視,背轉過身,輕輕撥動手腕上的小精袋,良久,才望著崖底,冷酷而又決絕地開口——
“若你真的死了,有些人的未來,都要與你一道陪葬!”
語聲渺渺,被空曠的山穀掩蓋,亦被怒吼的大河吞噬。
尾聲
護國神武大將軍在與隨王一戰中壯烈殉國,滿朝文武皆感慨其忠心可表。
鳳帝聞言,不過爾爾一笑,駁回群臣疏表,一不為韓碩齊立衣冠塚,二不允韓碩齊牌位進皇朝忠烈祠。
林允亮不久被擢升為宗正卿,全權負責皇族事務。
群臣不解,隻能私言人不如新,韓將軍立下汗馬功勞,女帝情淺,終不念故。
皇夫康運通自隨鳳帝姚裏穀之後,就染病不起,長年居於廣昌宮,深居簡出。
三皇子葉肖睿被鳳帝削寧王封號,賜長寧王,禦準出宮,居城東長寧王府,且派禁軍二營顧著長寧王起居生活。
表麵是恩寵有加,實則是禁錮監視。
傳言此招是因鳳帝對三皇子仍有忌憚,因那日三皇子領旨之時,有人看到鳳帝瞅三皇子的眼神,似恨不得將他挖骨抽筋一般。
當時,鳳帝皮笑肉不笑地如此對三皇子說——
“你既要寧靜致遠,齊家修身,好啊,朕就再賜一‘長’子,你這寧王,當真可以長寧不擾了。”
流言傳來傳去,最後傳到佛寺中葉問蒼耳中,他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提筆,在尚未抄寫完成的佛經中寫下《雜阿含經》中的兩句——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
後記
“宮係列”結束了,但是故事還沒有完,充其量隻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還有延伸的空間。
回頭看來,我把每個人的命運都寫得十分悲慘。
不是我下手太狠,因為背景是皇宮,因為這個係列的主題是“舍得”,要放棄,有得必有失。
葉逢瑞得到了天下,卻是以傷害身邊所有人為代價。
葉肖睿如願以償地遠離是非,卻被禁錮了一輩子的自由。
韓碩齊實現了馳騁沙場的夢想,沒想到一去不歸,生死不明。
康運通官運亨通貴為皇夫,仍無法挽回心係女子遺落在他人身上的芳心一顆。
此外還有元帝、齊皇後、雲貴妃、葉問蒼、葉朗陽……
我為我對書中人物的過於殘忍而深深悔過。
在開篇之際,我就不斷告誡自己,不可心軟,因為這是宮鬥。
古代的深宮內闈,沒有我們當今社會的穩定和諧。
我從來沒有將葉逢瑞定位於纖纖弱女子,她可以正,可以邪,為達到自己的目的,甚至可以心狠手辣、不擇手段。
弱女子,實在不適合在危機重重的皇權鬥爭中生存。
這恐怕是我寫過的最為陰險毒辣的女主角了。
當然,既然安排了葉肖睿出場,既然是龍鳳雙生,怎麼可能少了他的故事?
於是,我已經很誠懇地在花雨的另一係列套書“妙齡少女係列”中替葉肖睿排了一個位置。
葉肖睿,不要急,先來後到,慢慢排隊,終有一天,你會華麗風光回歸的。
所以各位讀者,你們可以開始祈禱壞心眼的作者不會將他虐得太慘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