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斂笑容,“誰告訴你的?”
韓碩齊不語,驟然放手,大步上前,一把抓起禦案上的奏折。
鳳帝緊隨其後,想要搶回,他不讓,退後一步,打開奏折,一目十行,啪嗒丟回原處。
鳳帝抿唇。
“隨王自封為君,以女禍當道為由,挾天命所歸,在封地起兵造反。”韓碩齊沉聲道,“我不明白,兵部幾番上書呈表,你遲遲不做決定。逢瑞——”他接近她,雙手按住她的肩膀,“這不像你,依你知人善用的眼光,明知這一戰,最佳人選,非我莫屬。”
“為什麼非是你?”她撥開他的手,“朝中良將比比皆是,我不信隻有你才能與隨王抗衡。”
韓碩齊對她的話感到不可思議,“用兵製敵,講究勝術,你如今卻僅已‘抗衡’二字來詮釋這生死之戰,太過兒戲。”
“那又如何?”她不由拔高音量,猛地擊拍禦案,“這是朕的天下,要不要,也是朕決定的事!”
她以為自己說得夠尖刻夠無情,足以讓他憤然離去。
誰知,韓碩齊隻在片刻驚詫之後,平靜地望著她。
直到她先受不住,單手蒙住自己的雙眼,怕眼底流露出的情緒,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耳邊傳來低低的歎息,隨即,她被人大力擁抱,鼻頭結結實實地撞上了硬實的胸膛,酸疼得幾乎讓她掉下淚來。
“逢瑞啊逢瑞……”他反複地喚著她的名,氣息自她耳垂處拂過,“你若以為幾句惡言就會把我嚇退,著實低估了我。”
她拽緊他胸前的衣襟,身子在微微顫抖。
“你在怕,對不對?”他敏銳察覺到她的異樣,握住她的手,隻感覺一片冰冷,他以下巴抵住她的額頭紫水晶,“我護你,你還怕什麼?”
“不是……”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懦弱地允許自己暫且忘記一國之君的身份,緊緊攀附著他,“我什麼都不怕,隻怕你離開我。”她自他懷中抬起頭來,“就算我知道你是迎戰隨王的最佳人選,我也不願,碩齊,容他們去,我另選人,好不好,好不好?”
她輕輕晃動他的身體,希冀可以改變他的決定。
韓碩齊的手指滑過她光潤的麵頰,“傻瓜,我們的命運早就牽係在一起,我既能為你在龍延殿大開殺戒,就已做好了與你同生共死準備。你該知道,我早已舍不下你了。”
他單指勾起她的衣領拉底,輕輕去吻那露出頸項間的傷疤。
他溫柔的撫觸稍微衝散了她心底的恐慌,她靠在他的肩頭,抬眼望頭頂精致的雕梁,低低呢語:“我最近老想起一些事,每每憶起,深覺不安。”
“什麼事?”他整好她的衣領,與她四目相對。
她淡淡一笑,眉目之間,竟有苦意,“譬如康大人因我累得康家百年清譽毀於一旦,至死不願見我;譬如你父親怨我命你終身不娶,一氣之下辭官歸隱;還有,你和康運通——我一步步得到我要了,為何我還開心不起來?為什麼我總覺得失去的還要多?”她惶惶道,前塵往事曆曆在目,加劇了她的不安,“碩齊,你告訴我,讓我可以在你們之間找到平衡點,小心翼翼地不傷害到任何人?”
她一直以為身居高位可以隨心所欲,卻不想一旦坐穩了這位子,卻是這麼痛苦不堪。
他輕拍她的背,為她的言語感動,卻必須得保持理智來提醒她:“逢瑞,你是帝王了。”即便這是他也不願承認的,但也不得不麵對,“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如今你無論選擇那一邊,都勢必會傷害到其他人。除非——”
“除非怎樣?”她追問。
他盯著她的眼,雙手滑到她的臂彎處,抓住死緊,“除非你不是女主,除非你不是鳳帝。”
葉逢瑞愣了一下,麵帶猶豫,張嘴要說什麼,又忍住。
就那麼一刹那,韓碩齊已放開她的手,“看,你沒辦法的,是不是?”他小心地掩藏自己的失望,笑了笑,“所以與隨王一戰,還是得由我來。”
他笑得雲淡風輕,她看得心驚膽戰,不由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不想,他身形更快,已然退開。
“下旨吧,陛下。”
她心慌意亂,“為何叫我陛下?”
他神色不變,“以臣子身份請旨,自當喚你陛下。”
不知為何,這番話,聽在耳中,竟有點點疏離。
她呆呆望著他,久久不動。
他卻不容她失神,抓了傳國玉璽,塞入她手中,翻開之前的奏折,強硬地壓住她的手蓋上。
她回過神來,丟下玉璽,跌坐在龍椅之上。
“謝陛下。”他已收起奏章,轉身要走。
“為什麼?”她在他身後疲憊開口,“非得如此?”
韓碩齊停下腳步。
她的話,讓他想起四年前,他奉元帝密諭要殺她,她問他理由。
他下不了手,才有後來的種種。
是不是無論時光倒流幾次,結局都是一樣,沒得選擇?
“你沒想清楚,不是嗎?”他沉聲道,決定在給自己一個抉擇機會,“答應我,這一次,真的好好等,待我回來,再告訴我你的選擇。”
似曾相識的畫麵在腦海中回放,她覺得恍惚之中,渾渾噩噩的,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等到一切再回歸寧靜,等到眼前景物都再次清明,唯有他,已不在她眼前。
大殿空落,隻剩她一人獨坐。
雨色迷蒙。
皇輦駛過紅瓦宮牆間的長長通道,須臾,又停下。
內中傳來淡淡的問話:“怎麼停下了?”
隨侍在側的寶瓶掃了一眼不遠處,小心答話:“陛下,再往前,就是長默宮了。”
明黃的簾紗由內掀開,葉逢瑞步出皇輦。
寶瓶放下矮凳,扶她下來。
長長的皇袍尾擺曳地,隨即又被身後的女官們小心托起。
葉逢瑞回頭,“隨它吧。”
她舉步,緩緩向那長默宮方向走去。
女官們麵麵相覷。
倒是寶瓶機靈,使了個眼色讓隨從們原地候著,這才一溜小跑跟上自家主子,貼心地撐傘在她頭頂,擋住紛飛的細雨。
葉逢瑞伸手探出傘外,點點水潤落在掌心,有些癢。
“寶瓶。”她邊走邊開口,“什麼日子了?”
寶瓶算了算,“二月初六,驚蟄日。”
又是驚蟄了啊……
葉逢瑞收回手來,握緊成拳,掩藏在寬大的袖袍中,“韓將軍何時走的?”
寶瓶看她一眼,“稟陛下,韓將軍是一月十八領兵出征的。”
“是嗎?”葉逢瑞似有點心不在焉,“如此說來,也二十日了,為何沒有戰報傳來?”
她已推開長默宮宮門,放眼望去,內中一片荒涼凋敝。
“也許戰事緊急,無暇分身。”跟在身後的寶瓶小心措辭,“韓將軍百煉成鋼,戰無不勝,陛下無須煩擾。”
葉逢瑞沒有答話,她的視線,定在了某一處。
寶瓶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也忍不住驚詫。
那方之人感覺到了她的注視,回過身來。
原是葉肖睿。
寶瓶看坐在他身側石幾上的女子,竟是被貶的雲貴妃。
葉逢瑞大步走過去,在葉肖睿身前站定,“寧王好生孝順,長默宮這麼大的晦氣,也擋不住你來看望母妃。”
她語帶譏誚,掃了一言雲貴妃,但見她神情呆滯,雙目無神,全無當年皇朝第一美人的風範。
她不由心口一窒。
自雲貴妃被打入長默宮以來,她就不曾再見,不想——
雲貴妃被她盯得害怕,下意識地又靠葉肖睿再近些,連連搖頭,嘴裏喃喃自語:“我不要,我不要……”
“她瘋了。”葉肖睿不疾不徐地開口,聽不出情緒起伏,隻是陳述一件事實,“你該滿意了,陛下?”
最後那聲“陛下”讓葉逢瑞聽得好生刺耳。她深吸一口氣,冷笑,“那又如何?讓朕現在來同情她?當初她為陷害齊皇後而準備謀害朕的時候,可有同情過我?”
她想起過往之事,語氣恨恨,美豔的麵孔一時猙獰起來。
“同情?”葉肖睿搖頭,“她不需要,你亦不需。陛下,你眼下所走的路,跟她當初用心謀策的,又有何不同?”
寶瓶煞白了臉,雙膝跪下,高呼:“陛下息怒!”
“你看——”葉肖睿的眼中有一絲憐憫,“你甚至不需要開口,不需要動作,就連一個小小的宮女都能清楚你的喜怒哀樂,周遭的人都對你仰望則止,退避三分,你還有何可交心之人?”他右手輕輕拍著瑟瑟發抖的雲貴妃,“這長默宮中,多少怨恨,多少不甘,都是自作自受——你道我是孝順,陛下,你錯了,我是來看她們的下場,來提醒自己旦夕心念,一世成魔。這謀天謀人謀事,到頭來,困住了自己,難以超脫升天。”
葉逢瑞不願再聽下去,“寧王你好大的膽子,莫非不怕朕以蔑君之罪治你?”
哪知葉肖睿並不怕她,“你治就是。這宮裏,讓你忌憚的,不就隻剩下我與大皇兄了?可好給你一個機會,你為何不用?”
葉逢瑞咬牙,“你以為朕不敢?”
“你還有什麼不敢的?”葉肖睿嘲弄,“我看你一步步費盡心機,甚至可以自欺欺人到嫁給不愛之人,要的就是康運通在朝廷之上幫你運籌帷幄,借刀殺人,鏟除異己。而後呢,你又放不下韓碩齊,以他的情意為賭注,贏得了大好江山,看他為你出生入死毫無怨言,你卻戀戀皇權無法對他開誠布公。我真替他悲哀呀,與其這樣與你糾纏苦痛,倒不如死在戰場上,也算英雄留名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