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慨,正是源於閨秀傳統和家族內部文化傳承機製同時走向消亡的事實。不過,正像近代以來諸多被打倒的傳統一樣,閨秀傳統也不可能在新的世紀了無痕跡。事實上,其中的若幹精神和因素,比如對女性知識能力的推崇、對女性審美體驗的認可、女性的自尊自愛、甚至是某種貴族式的生活情趣,都或多或少地影響著此後,包括一些曾經向傳統挑戰的女性。
對於單士厘而言,閨秀傳統伴其一生。這位裹著小腳走遍世界的女性,晚年孫曾繞膝。在與女友詩文唱和之餘,目力不濟的單士厘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心力編著《清閨秀藝文略》和《閨秀正始再續集》,她對惲珠著作的接續,直接表明了她對其中所體現的將“才女”和“婦德”合而為一的清代閨秀傳統的認同、繼承甚至是回歸。當年的《癸卯旅行記》或者隻是壯年旅行時的即興之作,而初刊於1928年的《清閨秀藝文略》,在十數年後單士厘仍然在不斷地修改。在經過她的小叔錢玄同編目過的抄本上,單士厘在尾識中工整地寫著“癸未年臘月十三日,陽曆一月八日,錢單士厘自識,時年八十六”。那是1944年,次年,單士厘去世。
對於一代代從學堂走出的新女性來說,閨秀傳統也許隻是祖母嫁篋中漂亮但已過時的首飾,但對於祖母來說,那首飾卻包含著所有關於人生、幸福、意義、價值的理解和認同。閨秀傳統應該是我們解讀單士厘這樣的女性所不可忽視的起點。
三、由壯歲到暮年:通過其著述的觀察
時間通過各種機製來對史料進行篩選,這些機製包括了政治運動、社會思潮、個別家庭的際遇這些似乎有偶然性的東西,也包括發生在那些紙質載體上的發黴蟲蛀這樣看起來純技術的因素。
對單士厘這樣一位即使在婦女史當中,也隻是二三線的人物來說,近一個世紀的時間,已經足以使我們今天不僅完全不可能編出一本如宋慶齡的那樣細致到每一天的年譜,甚至在我們試圖把握其一生的主要思想脈絡時,也要加上不少的想象才能填補那些史料間的巨大空隙。至今單士厘的形象還主要依賴於其壯歲時的《癸卯旅行記》和《歸潛記》,這裏結合她的幾種著述對她的思想、記憶等方麵的分析,也隻能是在檢討她的已有形象,還原更大範圍的真實過程中所呈現的一鱗半爪。
1.《癸卯旅行記》中的民族國家觀
逐日記錄1903年的那次跨越兩洲四國的旅行時,單士厘已經45周歲了,她的生活半徑早已超越了傳統的閨閣女性,是一個對日本已經很熟悉了的外交官的夫人。雖說已經是外祖母,但在其多壽的一生中尚是壯歲。一部《癸卯旅行記》已經被海內外的諸多研究者從眾多角度進行了解讀。在許多相互重疊的目光中,單士厘的處於那個過渡時代的民族國家觀念還沒有被充分認識和討論,而實際上,單士厘的不少議論都體現著其走向世界的過程中,對民族國家的一係列概念的重新定位和思考,是橫貫於單士厘整個旅行的一個重要思想線索。
西方的強大、中國的落後、日本的崛起,近半個世紀的體驗已經使基於進化論的種族競爭觀念成為國人關於世界秩序的基本想象,也是當時國人最優先選擇的解釋世界和表達對中國的憂患意識的分析工具。而穿越多個國家而形成的強烈對比,使單士厘在這一點上有十分深刻的領會。參觀大阪博覽會時,她認為博覽會的作用即在“喚起國民爭競之心”。過路釜山時,對朝鮮苦力被日人欺辱又不自知的描繪,展示的盡是在種族競爭中落敗者的可悲可歎。單士厘的種族競爭觀念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麵是黃種和白種的競爭。聯黃種而抵白種,是她不少議論的思想背景,作為黃種人中成功崛起的案例,單士厘對日本有很深的情感,“寄居既久,往複既頻,視東國如鄉井”。日本作為一個既能學習西方,又能保存東方特色的成功典範,寄托了單士厘相當多的憂患和期待。旅行記中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單士厘對日本從製度、民風、習俗等方麵一再的讚賞,而相對應的是,中國、朝鮮、俄國的政府顢頇和民眾愚昧則成為單士厘針砭的對象。參觀京都時,見其宮殿廣潔古雅,與歐美的奢華相對比,她認為“日本崇拜歐美,專務實用,不尚焜耀”。在入俄境的火車上,設備服務均極低劣,這也使單士厘想起在日本的“‘西京’、‘伊勢’二船上何等親切”。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幾年,正是中國向日本學習的一個高潮,單士厘在《癸卯旅行記》中的親日詆俄,既有其自身的經驗感受,也是時代觀念的反映。而其黃種同白種競爭正是理論基礎。數年後,單士厘作《歸潛記》時,稱兒子稻孫作的《摩西教流行中國記》和自己作的《羅馬之猶太區-格篤》的意義在於“一以溯景教與猶太一貫之淵源,一以示景教與猶太難融之意見,並以示亡國遺黎受轄於白人治權下之慘況,受轄於黃人治權下之自由雲”。黃種和白種這樣膚色的差別在那個時代就已經被附上了相當多的政治意蘊。